今天是个黑暗的日子。一个小时后,我暗恋十年之久的女人就要和别人结婚了。两天前,我取出了银行里的所有存款,四万三千块钱。我把这些钱全部买成了彩票。如果中大奖了,我就在两天内努力地把她追回来;如果一下子赔完了,那正好,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作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也就到了。因此,当最后一张彩票也落空之后,我显得异常平静,并立刻开始筹划我的离世方式。
经过了一天多的准备,现在,我正迎风站在崇明新建的长江大桥上。眼前风景如画,水天一色。再过一会,当她婚礼的钟声敲响之时,我就会从这里飞身而下,让江水把我送向大海,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空,一朵灰色的云遮住了阳光,使自己的外围镀上了层华丽的金边。这让我想起10年前,我生日时,她送给我的那张贺卡。我被这粉红色的贺卡包围着,幸福得无与伦比。
在我发呆之际,头顶的贺卡突然裂开了一道亮煌煌的缝隙,并从中抖落下来一个信封。信封上面蓝色的哆啦A梦大头像清晰可辨。信封在半空中缓缓地婀娜摇曳着,最终飘到了我的手上。
赠与有缘人。信封上写着这么几个字。打开,里面是一张信用卡、一张契约和一支细小精致的中性水笔。契约上写着如下几个条款:
本信用卡可无限透支,不需还款。
本信用卡仅限于在环宇超级大商场消费。
同意使用本信用卡的人,将终生处于环宇超级大商场中,不得外出。
本契约一经签订,即时生效,不可毁约。
条款下面是签名栏。看来,只要把名字署到这里,就算是同意了。我不清楚这是谁跟我开的玩笑。但这个玩笑确实开得太离谱了。信用卡很普通,除了没有发卡行以外,跟平时所见的样式大体一样。我看了看表,离她的婚礼的举行还剩一刻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签个名,解解闷吧。说不定,这将是我遗留下来的唯一东西:一个签署在玩笑整蛊作品上的名字。我苦笑了一下,拿起了笔,在契约的右下方端端正正地写下了我的名字:双喜。
双喜这个名字的得来是有所出处的。听母亲说,当年我是在麻将桌前出生的。当时,怀胎十月的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糊了一把大四喜,兴奋之余,她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就把我从肚子里给弄出来了。麻友们围着红光满面的母亲,齐声道贺,双喜临门,庆婶,福气啊,福气。母亲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倒提着九斤半重的我,对着他们唱了个诺,道:可羞煞老娘也,来,小的们,给我认真地洗干净先,然后,再把他拿到厨房里面给煮了。
当然,母亲说的洗干净,确实是指要把我洗干净。但说煮,却是指要把养在水盆里的那两只王八给煮了。于是当晚,小酒小菜,一席皆欢。而我双喜这个名字,就是席间,母亲酒酣之际,拍桌子敲定下来的。
岁月如歌,当时热闹喜庆的他们,那里曾料想到,现在的我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关于我此时的沦落,有诗为证:
迷顽情智迷顽身,惶恐时节苦拭尘。
端坐镜前绝妄念,相里斥相实劳神。
凡思未了常怀愤,理爱难分又恨恨。
幻起空中空非寂,弹指生灭梦间陈。
对于自杀前,我的满腹牢骚于此不再多表。但说我签了那份契约之后,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忙转身回视,我吃惊地发现,背后竟然快速地隆起了一座巨型商场。门前,环宇超级大商场几个火红色的大字熠熠生辉。
转瞬间,大桥不见了,长江也不见了。眼前,唯有商场那空转着的旋转门,施展着它不可阻挡的魔法,给我以无尽的诱惑。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我不由自主地穿过那道旋转门,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商场大厅。
这时的我提心吊胆。我不知道我手中的这张信用卡可不可以用。也搞不清楚,我突然陷入了什么样的地方。想转身走出去,却又怎么也找不到此前进来的那道旋转门。那道门在我进来之后就消失了。商场大厅里人来人往,但他们个个表情僵硬,我一个也不认识。大厅一角安置着两部自动取款机,我想过去取点钱,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试试这张卡的功能。
取款机上显示不出这张卡的透支额度。我随意地输入了个取款额,顺手按了按取款键,竟然真得取出了钱。我被这意料之内的奇迹激动得浑身颤抖。看来我签署的那个契约不是玩笑。从此以后,只要我携带上这张信用卡,我就可以成为商场内最不差钱的人。我可以把我的钱飞遍商场的每个角落,从而完全地征服这里,成为无冕之王。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疯狂地购物。各式各样的品牌,在手中这张信用卡的指挥下,围绕着我满商场地飞舞。售货员们争着向我挤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我迷醉在这四周笑脸的温馨之中,渐已断忘了年月几何。
时间长了,商场里的人们不分老幼就都开始叫我喜哥。我也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称呼。同时也习惯了每日下午,到73层的高尔夫球场打三个小时的高尔夫。那里的人们看到我,都会马上放下手头的事情,惊喜地凑上来问候道,喜哥,有空来打球啊?这时,我会向他们点点头,偶尔也会用鼻孔嗯上一声。我知道这样会让我显得很有腔势,很有派头。晚上我偶尔会到设于71层的赌场看看,玩上两把。不论输赢,累了就走。去96层,专门为我开设的豪华总统套间休息。
商场的总体结构是这样的:地下有三层,一层、二层是酒吧,跳蚤市场,二手货、水货、黑货区,第三层停放着规格统一的白色集装箱,这些集装箱可能是用来运送和储备货物的。地上一层到二十层是各种类型的大卖场,大卖场往上是供应茶点,咖啡的休闲区,休闲区上面是桑拿城、洗浴中心、健身中心,再往上是办公区,然后是赌场、高尔夫球场,最后是酒店,我所住的地方96层是酒店的最高层。然而,96层以上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一次,我问96层的服务员,楼上是什么?他告诉我说,喜哥,是97层。我又问,那为什么电梯只到96层?他说,喜哥,去楼上是可以走楼梯的。97层上面呢?我问。他说,喜哥,是98层。我接着问他,那些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他告诉我说,喜哥,这我不清楚。我见从他那里问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于是,就决定亲自上去看一看。
到了97层,我发现那里的布置与96层一模一样。在我住的同一方位,也有一个总统套间。找服务员问,这房子是谁住的?他望着我说,是您住的呀,喜哥。我很意外,就问他,这里是第几层?他告诉我说,喜哥,这里是97层。我问他,我以前是不是有住过这里呢?他说,喜哥,您当然在这里住啊,天天都在这里住。我接着问,那么楼下96层谁在住呢?他告诉我说,喜哥,这我不清楚。他的回答让我很是疑惑。难道我会分身术?还是有人冒充我的身份,在这里骗吃骗喝?
为了探个究竟,我又去了98层,然后是99层、100层,我一连调查了上面的二十几层,层层都是如此。每层的服务员对楼上,楼下的情况都一无所知。但每层服务员都对我说,喜哥,您天天在这里居住。
此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有可能是契约的原始魔法,它用这种方式,限制我的外出,好让我一生困于商场之内,与外界隔离。
我不想被束缚。我是商城之王。我要修改契约,让商场服从于我的律法。这样的想法促使我认真地研究那份契约,并留心探寻一些知道更多商场内情的人。
在商场地下酒吧内,我见到了一个小腿上绑着“刷板”,怀里抱着三弦的说书人。他劝告我不要再去试图研究和修改那份契约。因为,在这个商场内,那份契约是最高、最原始的。从商场建立之初,它就被用甲骨文刻在了一楼大厅的走秀台上。那份契约需要的只是服从,而不是研究和触碰。
从说书人那里,我打听到了一个关于商场的传说。说书人弹着三弦,打着“刷板”,对着酒吧里的听众道:话说当年,女娲娘娘按照她朋友上帝的样子,用黄土捏出了一排泥人。上帝见了这些漂亮的泥人后,自惭形秽,落荒逃向了西方。出逃前,他给女娲娘娘说,他将为这些泥人建造一所巨型的、梦幻般的商场,使他们可以在其中安居乐业,但有个条件,即这些泥人终生不得走出商场,来寻找他,或寻找任何其它的神。
说书人警告我说,上帝与女娲娘娘达成的协议,谁也不可违背。如果有人想修改破坏那份协议,肯定会遭到报应的。但他的话并不能阻挡我。于是,随后我就在商场内开展了私密的调查。我发现,白天在商场中川流不息的顾客,到了晚上,都会排着队走向商场的地下三层。在那里,他们会一个个面无表情,成批分队地钻入白色集装箱里面。我原本以为这些集装箱是用来运送和储备货物的,但没想到竟然是用来装人的。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商场里的人们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住酒店的,另一部分是住集装箱的。每天,从集装箱出来的人们,相貌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这变化使得他们彼此之间越来越相似。从集装箱里出来以后,这些人就都会自觉地站到那一块块镶嵌在墙壁上的镜子面前,花上很长时间来僵化自己的面部表情。僵化成功了的人,就会顺利地通过商场保安的检查审核,鱼贯而入来到地面上的大卖场里,徜徉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精挑细选。而那些面部表情没有僵化成功的人,则会被保安阻拦回去,继续站到镜子面前,努力地修饰自己。
随着调查的一步步深入,逐渐地,我生活在了焦躁和孤独的重压之下。每日里,物是人非的变迁,常常刺激地我喘不过气来。我内心里疯狂地滋长着对外部世界的渴望。如果不能修改契约,那我就想拼一拼,逃出这个商场。就算死,我也想死在一个有着新鲜空气的地方。在策划出逃前,我试图想找到酒吧里那个神秘的说书人。然而,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因为我搞不清楚,今天的他,已变化成了什么模样。
走投无路的我选择了一个很笨的方法,即,从96层开始,不断地向上攀爬。但每次我都会无奈地发现,不管我怎样努力,所看到的都只不过是96层的重复。实在太累了,就只好去当层的房子里休息休息,准备体力恢复了,再往上爬。但等我睡上一觉起来,出门看时,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96层。
这种怪诞的现象搞得我抓狂。此时的我,暴躁的如同一个在迷宫中失去方向气急败坏的孩子。每次手捏信用卡时,我都会对它又爱又恨。爱,是因为我明白,唯有依靠它我才能获得和维持今日的地位。恨,是因为我同时也清楚,正是它使得我丧失了自由,让我变成了一个困于商场内的囚徒。
某日,再次受到挫败的我,一个人躲到酒吧里面喝闷酒。我想通过酒精来麻醉自己。当喝到晕晕乎乎的时候,朦胧中,我看到一个人向我这边走了过来。他走到我跟前,自我介绍说,他只不过是一个修鞋匠。我觉得这种说法很有意思,心中一乐,就笑道,修鞋匠不错啊,而我,只不过是个囚徒。你拥有自由,但我却没有。那个自称修鞋匠的人盯着醉眼惺忪的我,缓缓地说,你不是没有自由,只不过是甘愿处于众多的幻相之中。所有的幻相,皆由心生。而心之所以会生出种种幻相,那是因为心中有着种种不甘舍弃的念想。所以,不要过多的执着于心中的那些念想。幻相来,由它来,幻相去,任它去。岂不快哉?听得此言,在吧台前喝得东倒西歪的我,挣扎着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你个修鞋的懂得个什么,破了幻相,自然也就少了幻相之乐。人生如果没有了欢乐,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修鞋匠看着我笑了笑道,你既然爱那幻相之乐,又如何逃得出这商场呢?再说,你以前使用信用卡所透支了的数额,你偿还得清吗?偿还不清,又如何走得脱呢?
模模糊糊地听他说到这里,我就醉得不省人事了。醒来,酒吧已经打烊,我被扔在酒吧外面的水泥地上。头痛欲裂的我回想起了修鞋匠的那一番话。看来,为了逃离商场,我就得先偿还掉以前使用信用卡时所透支的数额。虽然我不可能知道那个数额是多少,但无论如何,总得试一试。这是我唯一可以出逃的机会。于是我下定决心,剪断了信用卡,剪断奢侈消费的诱惑。从此以后,我就不能再去高尔夫球场了,也不能再去洗浴中心和休闲中心了,更不能返回我那位于96层的房间了。但幸运的是,我得到了许可,能在地下一、二层的跳蚤市场摆个卖杂货的小摊铺。我可以从这里开始,一点点做大自己的生意。此时,斗志昂扬目标明确的我,对偿还以前的花费很有信心。晚上,商场静寂下来之时,我无处可去,就只好来到地下三层,跟着人们一道钻进存放货物的白色大集装箱里,稍作休息。
没过多久,我发现,商场内那些表情僵硬,不停走动的人们,其实一个个都在努力地扩大着自己的收益。并且,他们每天,都在练习着怎样用最少的钱,过最经济的生活。这种发现使得我思路大开。看来我得重新认识这些人,并细心观摩他们经营生活的方式。我知道,只有了解了这些人的生活方式,那才能算是摸透了商场的规则。看来想要出逃,恐怕就得从这些软性的商场规则入手。通过一段时期的学习摸索,我把握了商场的运营奥妙。此时的我,打理起生意来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我总能及时地把握住机会,来扩大自己的经营规模。
就这样周而复始,资本一点点在我手中不断积累,我挖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于是,现在,我终于有实力,在地面上任何一层的大卖场里开设正规商铺了。
商铺开设后,精心打理的同时,我还与各卖场的相关店铺达成了一个营销联盟协议。只要依据这个协议,我就可以用成本最低的方式配送货物,从而赚取更多的利润。
等我攒了一大笔钱之后,我又可以出入洗浴中心,休闲中心,高尔夫球场和96层的豪华酒店了。但那里的服务员早已不再认识我。对他们而言,此时的我,只不过是一个表情僵硬,来自商场底层的暴发户而已。
虽然在经营商铺上,我获得了成功,但逃离商场,仍然像梦一样,遥不可及。此时的我,两鬓已经花白。看来,我注定要老死在这里了。
一天夜里,颇觉无趣的我把商铺关闭之后,突然想去96层再看一看。我用黑色的手提袋装上了我所有的钱。我喜欢来到商场的最高处,坐在窗口,看看窗外的风景。看累了,就数一数手上的这些钱。数钱,就是数我的自由。对出逃无望的我来说,这些钱就是自由。
电梯速度很快,但需要在中途换乘1次才能到达96层。
当电梯门在96层开启之时,我迫不及待地走了去出。一脚踩空。由于失重,我的身体一下子给摔了出去。96层竟然消失了。手提袋内花花绿绿的钱,冲着电梯口,漫天地飞舞而去。此时,我意外地看到了说书人与修鞋匠。他们俩肩并着肩,站在电梯口,迎着金钱大雨,微笑着向我挥手。
我终于获得自由啦,我终于从商场里面逃出来啦。我的内心是一阵狂喜。
身体在暗紫色的天空中漂浮飞行。我可以看到身旁不远处,那一闪一闪的星星和镰刀般弯弯的月亮。商场渐渐远去。里面的火树银花,突然变成了肥皂泡中的奇观。我自由地飞翔在这五颜六色的肥皂泡之上。心中充溢着极大的欢乐与幸福。
但就在此时,我吃惊的发现,我的亲人,我的儿时伙伴,我深深得爱恋着的那个她,我的所有朋友,都开心地生活在那个梦幻般的肥皂泡里面。而我现在,既不能接近他们,又不忍心从他们身边逃离,就只能徘徊在肥皂泡的外围,如一颗从商场里发射出来的人造卫星,沿着早已设置好的固定轨道,缓缓地作圆周滑弋。
2010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