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本来想看另一部好莱坞大叔拯救家人的电影。因为我不希望给自己最近已经很千头万绪的内心增添压力,我不想看到诸如遗失、绝望、痛哭这类情绪。但和朋友见完面时间已晚,只剩下这部《失孤》等着我了。于是我没法轻松地去看看好莱坞式英雄主义战无不胜的大叔,只能随缘。
看完,走出电影院已经是将近凌晨一点。我并没有看到第二部《亲爱的》,我也没有看到故事中大量的悲伤和痛苦。我看到的是一个男人一直在路上,寻找,寻找自己丢失了十几年的独生子。他在变迁的世间停滞,在沧海桑田里一直向前,却始终活在从前。
他骑着摩托车,身处一场近乎毫无意义的旅程。他一边向前走,世界一边变化,这个男人的前方是追忆,世界的前方是对过去的抛弃。这电影像是一场安静的对持,但我们坐在台下,都知道他的自不量力,没有什么能与变化抗衡,对吗?
你对上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在这场面对变迁而必败的战争中,是否有些我们不曾计量的力量真的能和时光抗衡?
我看着刘德华演的那个男人,模样有一种在长年风餐露宿中的独特沧桑。无限期地在路上,让他的眼角眉梢,表情动作都有一种“他并不在场”的特征,而他并不在场的话,他在哪里呢?在此刻场合下的他又是谁呢?
我想,若一个人选择长久地与现实世界抗衡,无论是抗衡变化、发展、人们的意识形态还是主流思想,那么这个人一定有着表现与内在的分离,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在,就是我说的那种我们不曾计量过的,真的能和时光抗衡的力量。
所以,在说这部电影给我的感觉之前,我先说说另一件事。
那是两年前,我的朋友石头寄了两本漫画给我,那时候,我们还仅有一面之缘。于是,我非常好奇这两本漫画是要说什么,算是好奇这个陌生的女孩要对我说什么。
这两本漫画画的故事叫《水域》。
故事说的是:一个小镇艳阳持续高照,干旱让那里久未落雨,人们开始限制供水。因酷暑而昏迷过去的川村千波,梦到了自己身在一个水源充足的村落,并在那里遇见了少年和老人。醒来后的千波将梦境说给外婆听,却意外听到了「……那会不会是……外婆以前的旧家呢?」的回应。“好想再去——”许了这番愿望的千波在清醒的状况下,想着梦中的那个村子。而她终于与少年澄夫重逢后,得知了这个村子雨势从不曾停歇的异状……!?
看完这两本漫画。心里落了一阵雨,淅淅沥沥的小雨,这小雨带着某些幻境来到我的意识里。
我小的时候住在一片红砖房子社区,就是****时盖起的那种红色砖楼,三四层,楼周围绿荫缭绕,芳草茵茵。我在那里投放了一整个的童年。和《水域》里说的一样,现在那里消失了,是任你走遍世界都找不到的那种消失。现在它变成了潘石屹的地盘,三里屯SOHO。
但我会随着雨声循着记忆的小径回到那里。
我在上小学的时候,是个纪律严明的小孩,有很多自己给自己立定的规矩,比如我早上会风雨无阻地绕着社区跑步。
有一天我跑着跑着,发现楼与楼中间的一片空地,那里的入口狭窄,相当隐蔽,所以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发现。那天,我在清晨的雨中,轻手轻脚地穿过那个入口,进到那片没进过的空地。
进去后一时心神荡漾,因为不知道是谁,在这片空地里种了大量的花朵,那时候还是两三年级的我根本不知道大多数花的名字,但我认得有大片的向日葵,我记得它们在雨中低垂着大大的头颅,被雨滴打在它们身上,它们就一下一下地点头。雨滴也打在我身上,我听到一种叫寂静的喧闹,雨滴落在花叶上,发出闷闷的响,这种响声组合成四处敲击的乐音。那是我这一生听到过最静的一种声音。
我当场石化,立在向日葵面前,进行了生平第一次和植物的对话。
我说:“你好吗?”
点头。
“没有太阳你难过吗?”
点头。
“我先去上学了,下次见,好吗?”
点头。
诸如此类的一些日常问候吧。但不寻常的是,那是我和花朵之间的,更不寻常的是,它们利用着雨水回应着我。
所以这一次的交流,是我生命中独树一帜的交流。雨水伴奏,花朵点头。
那时我每天都在各种天光气象里跑步,但时隔多年,我回忆起来那片红砖楼社区,在我的脑海里,都是落雨的意境。
我再也回不去我童年的栖息地了,我也不常想念它。但我只要一回到记忆中的那里,一定是伴随着落雨的潮湿和声响。
我想,我不常去思念它,一定是因为,我知道已经消失了的向日葵在一个已经消失了的地方轻点头颅,要我兑现承诺。
但是我抵御不了一个大世界的意志,我帮不了我的花。
后来,我总在想一个问题,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种力量,让某个人的灵魂一直留在原地,不离不弃呢?
这个电影名叫《失孤》,这个“失”字,现在看来不只是父母失去了自己的独子,还有旧时景致的失去、时光的失去、记忆的失去。
而这是个具象的世界,这是个除了唯物的一切其他任何存在都无法证明的世界。所以,我们在人生中经历的所有失去,所有眼睁睁的变化,所有追不回的记忆……都让同样具象的我们无能为力吧?
但若宇宙的维度真的高于我们的生命现状,或者若是真的有神在天空中、云国上、或者下一个轮回或平行的空间等待我们。那么也许我们可以想象——那所有消失的、离去的、成了前尘往事的,却又被我们心心念念地铭记着的事物,便是先到了另一个维度和纪元等待着我们。它们不再是唯物和具象的,它们成了轻飘飘的透明的灵性的精神物质,所以,我们是否也可以尝试着“不在场”,把自己的内在幻化成这种轻盈的、洁白的、不实的虚像,和它们一同去到那个“不是这里”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