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纳里·奥康纳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名叫《好人难寻》。那些现在看上去如同挂着纯真露珠的百合花一样的年月里,奥康纳依然在世,她在某个午后用一个奇特的故事和干练的笔法阐述了这样一件事“世上没有好人”。
世上当然没有所谓的好人,世上只有模糊不清的人。在模糊不清里,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彼此嫁接在一起,钩织起了他的一天又一天。在这些细密的网状记忆中,活在今天的人,会顺着脉络记起曾经的一些事。
如同我上周看《魔警》的时候,想起了那一天。
先来说说《魔警》,这是一部神经病电影,不仅仅是吴彦祖在里边精神失常了,我觉得整部电影都飘散着神经兮兮的气质,看一大群人精神高度紧张的样子是很累的。这部电影情节说穿了其实就是,吴彦祖小的时候做了件非常糟糕的事,于是长大就疯了。
片中镜头一边故弄玄虚,一边带过着香港的街景,有一幕场景看上去像天水围那边,阳光很好、绿树成荫,那遥远的一天于是再度光临我的意识。
那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坐标,那个坐标开始让我明白了,有些事真难。
那天,16岁的我差点做成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
记得那是学校开运动会的日子,时间定在下午。我和一位叫H的女生一大清早就骑着自行车出来游荡了。小女孩之间,密友分很多种,有可以在一块聊男生的、在一块研究怎么面对艰巨人生的、在一块嘻嘻哈哈到处闲逛的……我和H是属于一起调皮捣蛋招惹我们的小世界并因此而感到心花怒放的。
我们俩最近都花了上千块买了新的自行车,它们又漂亮又轻盈。那几年在北京城,自行车被偷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而上中学的孩子们无论去哪基本都骑车。于是,我们的自行车丢一辆买一辆、丢一辆买一辆。这一次,是花费最贵的一次。我们都跟家里保证,一定小心谨慎不再丢车了。
七点多,我们把自行车停在一家麦当劳门口的收费存车处,用弹簧锁把两辆车绑在一起锁好就上楼吃汉堡去了。
当我们举着甜筒下了楼,外边天色已经大亮,城市也醒了过来,人们拎着包走在各自的上班上学路上。而在我们放自行车的地方,两辆自行车已经不易而飞。
我们问看车人:“我们停在这的自行车怎么没了?”
那人听了这话,马上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说:“你们什么时候停在这的呀?”
“就是半小时前。”
“那我们不负责。那时候还没上班呢。”那人一边漠不关心地对待我们,一边一个个地收着其他人的存车费。
“但是我们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上班啊?”
“那我不管,跟我没关系。”
我和H四下找了一会,未果,又做了五秒钟的傻子愣了神。然后担忧和沮丧的阴云才飘了过来,把我们两的头顶笼罩得严严实实。这期间,看车的人急着避嫌,如同对待透明物体一样看也不看我们俩。
车是上周新买的,还没有和我们有多熟识,上千块就让贼偷了。一想到回到家跟家长说这件事的那副窝囊样子,我们整个人都虚弱了。
“怎么办……”H说。
而这时候,我看着那个看车的人,他攥着一把零钱,样子看上去有点可耻,他们这些人,收钱收得那么急切,但你的车要是丢了,他们找各种理由搪塞你。
但我们无奈只好憋闷地离开了。
H沉浸在对未来的惧怕中,她说:“我妈要是知道了,肯定不给我再买一辆了,她会让我骑一辆破车。”
沉默了好长一路,然后,16岁的可怕的小孩——我,开口对H说:“我有个办法,咱们演一场戏,如果顺利的话,我们的损失会有人弥补。”
H的眼睛里闪出兴奋,然后我把计划告诉了H。
“我靠,这也行吗?”她顿时开心了。
“当然,而且你不觉得他们本身就存在漏洞吗?无凭无据,车在就收钱,车丢了就不管。这也算是个惩罚。”
“哈哈,天才。”
于是我们重见光明地往体育馆去了。
整个下午,我面对每一个人都又乖又快乐。如果我置身事外地站在当时的我身边,一定也觉得,这是一个单纯的孩子,而且还那么开朗,她和每个人都很好,她很善良。
运动会结束,我和H集结着一群女生,我们约好一起骑车回家。一群人到了体育馆旁边的存车处,其他女孩找到了存放在那的各自的自行车。我拉着H和她们说:“你们等会我们,我们两把车推过来。”我和H交换了一下神色,明白我们主演的好戏已经开演。
我和H开始假装寻找,走过来一趟,又走过去一趟。然后我开始面露焦急和困惑。“我们车不见了……”
女孩们说:“放在哪?别着急。”
于是我开始着急:“我们锁在一起的。就放在那了。”
我们向所有人表示,在这个收费的存车处,我们的车丢了。
我早就计划好了,在没有存车凭据,周围又没有摄像头的情况下,我们坚持说车就是在这丢了,其实是一件死无对证的事。同样是漏洞百出的收费停车处,那里给我们的损失,就让这里补偿。
看车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外来人的样子,一嘴中原腹地口音。“不可能丢,放哪了?”
“就放这了!”我和H一口咬定,面带哀怨。
我看到H并不入戏,她跟着我的节奏,但多了点惊惶神色。我用眼神定住她,示意她跟紧我的每一步。于是我演着演着,竟逼真得掉了几滴眼泪。我怀着阴谋,看上去诚恳又无助。
老师聚过来,表现出一种护犊子的愤慨,帮我们质问着看车人。看车人矢口否认,几位老师强烈不满,你把车看丢了还否认,孩子难道还能说谎吗?
夜幕彻底降临的时候,警察闻讯赶来。他们只看了一眼两个可怜的重点高中的女生,眼睛里便都是袒护了,然后他们厉声对看车人说:“把人家车弄哪去了?”“什么单位的?谁让你看车的?丢了得赔人家!”看车人眼睛里全是恐慌,越来越像做贼心虚。
我愣住了,警察叔叔们对这个人的厉声呵斥让我如梦方醒,为什么一切竟然如此顺利,顺利得让我恐惧,世间不明真相的偏心让我心寒。
“身份证呢?拿出来!”
看车人眼神木木地拿出了身份证,我站在警察的身边,看到那身份证被红布裹好,透出了淳朴和卑微。身份证的名字是:王土根。
王土根。
我心里像是被扎了一下。
后来,警察说天晚了,两个学生可以先回家,说已经介入管理了,肯定能赔偿。
我和H在路边打了个出租车。沉默着坐了上去。
在车里,我开始哭,非常厉害地哭。H慌了,问到底怎么了。我说:“我不想继续了。”
“为什么?都说能赔了。”
“如果你想让他赔,你继续吧,我退出。不想演了……”
我只是害怕被家里责怪,我完全不想让拥有那样一个名字的人陷入绝境,那个名字的一笔一划间似乎都写满了一无所有和弱势。
后来,H也没有让看车人赔偿。我们让整件事停了下来。
这就是那个坐标的一天。在那一天里,我演绎了一场16岁的完美的栽赃,换来了一场类似悲痛欲绝的清醒。
我清醒地看到自己,无论多么擅长这种类似天赋式的罪恶,我都没法承担它。尤其是当罪恶顺顺当当地一路过关斩将,受尽偏袒,然后我险些如愿以偿地搂着罪恶独行的时候,发现那条路简直是千难万难,而一旦起步,将无法回头。于是我戛然而止。
让心中生魔,真的不简单。
这世界或许真的好人难寻,但你可知,坏人同样难为。
想完这些,继续看着屏幕上不堪重负的吴彦祖,因为一个单纯孩子的复仇念头,吴彦祖演的警察在年幼的时候,一把火烧了一个家庭,烧死了另一个警察。这场邪恶施行得太顺利,火也蔓延得太快,那个男孩没来得及停下来。从此他一生都在心里带着一个魔鬼,魔鬼太沉重了,压得他彻底失常。最后的结局是他和他的魔鬼一同葬身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