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小屋,普普通通,外面还晾晒着几件粗布的衣衫。他站在小院门口,看着我落到面前。也不多话,径直走了进去。
我思量了下,随着他的脚步进到屋内。
他将合欢放在床榻上,而我也快速地将独活放下,解开他的衣衫。
那身衣衫沉甸甸的,被鲜血浸透。有的地方已经干涸,我分外小心一点点剥离,才将那粘在他身上的衣衫脱了下来。而他的身上,更是伤痕累累,刀剑的痕迹叠摞着,甚至都无法看清一道准确的伤口痕迹。
皮肉翻卷,有深有浅,深处已可见到森森白骨,他的身体在颤抖着,即便在昏迷中,那俊挺的眉头也是深深皱着。
那是疼痛带来的自然反应,还有失血后的寒冷。可我都不敢抱他,不敢用身体去温暖他,因为他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我无处下手。
我的手在身上胡乱地摸索着,想要掏金疮药,可是手才深入怀中就呆住了,才从沙漠中一干二净逃出来的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又如何掏得出药?
正当我无助的时候,眼前伸来一只白皙的手,手中托着一个药瓶。
我想也不想地拿了过来,拔开瓶塞,一股清香传入呼吸中。
药粉撒上独活的伤处,那血流几度将药粉冲开,一瓶药转眼间就被我撒了个干净。
那手再一次递了过来,还是一瓶金疮药。
我接过,毫不犹豫地全部撒上独活的伤处。每当药没有了,那手就会及时出现,将药递给我。
而我也不道谢,也不看他,就是拿过、敷药,如此几番过后,独活身上的血终于有了缓速的迹象,我心头那高悬的担忧,在此刻有了些许放下。
我想扯下衣衫给独活包扎,可我的手才摸上自己的衣衫,又放下了。
我衣衫破烂,剑痕斑驳,在地上也已滚过无数次,满是脏污的灰土,这样的衣衫显然不能用来包裹伤口。
我的目光四下巡视着,奈何这破屋的主人似乎也不宽裕,整个屋子里也找不到可用的干净棉布。
正当我准备起身翻箱倒柜的时候,那手又摊开到我的面前,掌心中是一卷干净的棉布。
拿过,裹伤。
独活的伤太多,有的地方沾染了灰尘,伤口中还嵌着细碎的石子,我正待起身打水为他清洗,已有一盆干净的水放到了我的身边。
水温温热,正是合适的温度,可见打水人的细心。
直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我才终于将独活身上的伤口全部包裹好,手掌贴着独活的额头,手指轻柔地抚摸着。
那昏迷中的人仿佛感受到了我,紧皱的眉头舒展开,脸无意识地寻找着我的掌心,贴上。
心头像是被什么堵着似的,有些难受。
独活慢慢地沉入了梦乡,再看合欢,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有了粉色。
看到合欢的嘴角边有一丝血迹,我伸手擦了擦,把那一点艳色抹去。
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看到他正端着一盆干净的清水,“你的伤口,也处理下吧。”
我默默地点头,随手解开了身上的衣衫。
没有什么遮掩,我就这么展露着身体,为自己的伤处倒着药,不过此刻麻烦的事来了,我的后背也有剑伤,可是我……没法为自己上药。
他的手伸进盆中,拿起布巾拧着水,淅沥沥的水声中,谁也无言。
暖暖的温度贴上后背,有些刺疼。他的手擦的很仔细,就像刚才我对着独活一样,药粉撒上伤口,立即带着清凉的舒适感。
我****着上半身,看到那手从我的肋下绕到身前,又绕到身后,来回为我缠绕着棉布。
偶尔的几下触碰,那手也是暖暖的,与我肌肤的冰凉截然相反。
我按着他的手,“我自己可以。”
他也不坚持,将棉布交给我,由我自己为自己裹伤,而他进了内屋,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当我把伤口裹好时,他已经二度回来了,手中捧着两件衣衫,“这间屋子主人留下的旧衣,将就穿下吧。”
我的衣衫早在打斗中破烂不堪,只能勉强蔽体。
我接过衣衫,“谢谢。”
他沉默了下,一贯的温柔笑了,“没想到你会谢我,帮你救人没听你说谢谢,给你一件衣服倒是得到了。”
我将衣衫披上肩头,回看着他的脸,“我看不透你的心思,不知道你帮我救人的举动之下隐藏着什么目的,所以我不谢你。但是给我一件衣服,应该不会怀有其他目的,所以我谢谢你。”
“你不信我?”他忽然开口问我。
“你有值得我信的地方吗?”我反问他,站起身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从你我第一次见面起,你就在算计我。为了得到自己的利益,你可以牺牲身体、出卖爱情,你让我信你什么?容成凤衣!”
在我的话语中,他只是噙着淡淡的笑容,高贵而端庄。
“我其实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帮我去救合欢,在进入那破院的时候,我相信了你的话,结果呢,等待我的是雅的部署。我只想知道,对此你是否有解释?”
他摇摇头,“没有。”
“那为什么下药救我?”我抬起眼,“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你忘了吗,我要的利益,你若是死了,我就得不到利益了。”
我呵呵笑着,干巴巴的笑声没有半点笑意,“雅虽然心胸狭窄,却不小气,只要你有价值,她什么都可以大方的给。我相信你的聪明,她会很倚重你,投靠她比扶持我容易多了。若你真心要扶持我,当初也就不必害我。”
我退开两步,“容成凤衣,你又想算计我什么?”
“没有。”他淡淡地回答。
“没有人做事是没有目的的。”我否定了他的回答。
“我真的没有。”他一口咬定。
而我看着他,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你在骗我!”
当爱一个人的时候,人会失去理智与判断力,一味地相信,我爱过他,所以我曾经完全地相信他。
或许唯有抽身出来,才能彻底看清楚他,想起出昔日相处时的每一个细节,对现在的我来说,比曾经的我,更加了解他。
他的眼神,尽管被温柔的淡笑掩饰的太好,我还是知道那眼眸深处,藏着他没有出口的秘密。
一个有秘密的人不可怕。
一个有秘密还害过我的人也不可怕。
一个有秘密害过我此刻又救了我的人,才可怕。
因为,根本无法揣摩出他的心思。
“容成凤衣,我确实有件事要谢谢你。”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在‘落葵’的时候,你一直都知道七叶是我假扮的吧?”
他的表情没有更大的变化,只是问着,“你怎么猜到的?”
我撇了眼他的手腕,“刚才你喂合欢血了,是吗?”
他的手腕间,依稀可见一道细细的伤口,从伤口的走势看,显然是他自己割伤的,再联想起合欢唇边的血迹和脸上的粉色,我能判断出,他与青篱莫言一样,都与合欢有着极为亲密的关系。
既然他是自小与合欢在一起相处,那他又如何会不知道合欢的男儿身份,我的假扮可以骗的过外人,却骗不过容成凤衣。
“记得在‘白蔻’的时候,曾听到青篱对合欢说,要血为什么不去‘泽兰’,原来那话中人指的就是你。”我叹息着,“可惜你藏的太好,掩饰的太真,我竟从未怀疑过,遥想当年他以赫连卿的身份住在皇宫中,你们竟然可以做到完全陌生人似的交往,谁又能猜到呢。”
他与合欢,还真是天生的戏子。
“你想谢我没有在雅面前拆穿你?”他问我。
“是的。”我深沉地开口,“可是又不想谢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这么做会不会又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苦肉计,你在‘落葵’放过我,却在这里莫名地救我。你现身被雅看到,又救了我的人,于情于理我似乎都该收容你这个叛徒,你说对吗?”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了。
“我曾经对你说过,你是让我再爱的男人,你在我心中有别样的地位,你也同样知道我的弱点,便是太放不下去感情,若我留下了你,就意味着原谅,意味着与你重修旧好。”我很慢很慢地摇头,“爱一个人,就赋予了他伤害自己的权利。我将那权利给过你一次,但绝不会给第二次。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你不怨我就好。”他对我的话,只有这短短几个字。
“不怨。”我摇头,“有爱才有怨,对你容成凤衣,我无怨。”
他的身体晃了下,靠上了身后的桌子,急促地吸了几口气,面色微有苍白。
而我,定定地站在那,木然地看着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手捂上胸口,眉头微蹙。
“容成凤衣,你喜怒不形于色,从不在人前有任何失态,此刻在我面前这般,又何必?”我冷眼看他,嘴角抽了抹嘲讽的笑。
他苦笑,“如今我做什么,在你这都是错,对不对?”
我缓慢却坚定地,点头,“你帮过我,我谢你。你害过我,我恨你,如今爱恨相抵,他日你我若再见,也只是陌生人。”
“好一句陌生人。”他意味深长地道出一句,身体忽然挺直了起来,我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庙堂之上富贵万千,殊绝高贵的凤后,“容成凤衣告辞。”
“不送。”我淡淡地说出两个字,连再会都省了。
与君长别,从此不见。
我想,他懂我省下这两个字的意思。
他转身朝着门口而去,在跨出门槛时,身体再度晃了晃,手指不自觉地扶上门板,身体僵了僵。
不过很快,他又挺起了身体,飘渺地行了出去。
那脚步声一步步,不疾不徐。
踏出了门,也踏出了我的心,我默默地转身,为床榻上的两人披衣盖被。
在我这里,与他的万千纠葛,从此划下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