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化成水,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上。我慢慢抬起头,带着笑,冰冷而寒绝的笑,“我煌吟在这里倒下,我就要从这里站起来,想取我性命,就拿自己的命来换。”
我一掌没有击杀夏木槿,不代表我会放过那个人,哪怕拼掉我这残破的身躯,我也绝对要取回她欠我的一切。
来这里,是为了寻回我丢失的东西,更是为了寻回曾经的自己。
不念当日情形,永远不知心中恨有多深,不忆往日刀光,不知复仇的欲望有多浓。站在这里,代表着我真正地决定开始讨债。
他们欠我的血债,定当十倍、百倍、千倍的还给我!
风声猎猎,吹动发丝飞舞,张扬在空中,月光投射雪地中的人影,形如鬼魅。
当年,我就是从这里坠下的,我的武器,也是从这里掉下悬崖的,只可惜当初我身不能动,只能靠着蜚零的帮助在崖底搜寻,可惜大半个月过去了,终究还是没有半点踪迹。
那时筋脉寸段,武功尽废,即便找到了又如何?我再也举不起自己的剑,再也握不住那剑柄,更不能倚仗它挥斥方遒、意气风发,与其在逃跑的路上让它经历可能被夺走的危险,不如让它深藏在这雪山清静里等待我的回来。
身为一名曾经的武者,武器就是性命,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有亲情有爱情有依靠的人,永远不会懂得与武器相依的血肉融合,那唯一的依托,唯一的寄情。放开武器,也就是放开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今天我回来,就是要找回我失落的剑,要它与我一同战斗,再入腥风血雨。
一夜,我只有一夜的时间!
站在偌大的山头间,看着眼前黑压压的山崖,深幽的看不见底,树影被积雪覆盖,在悬崖间伸出一丛丛的蓬松,在山风呼啸而过时抖落一蓬,坠下刀削的直壁。
我还是太心急了,也把事情想的过于简单了,这么大的悬崖峭壁,从上至下最少百尺,虽然我能断定当年它不在崖底,可是这百尺间的峭壁,谁又知道它落在了哪里?
是插在山壁上,还是掉在了半空树丛里,如果这三年的风吹雨淋让它松动跌回了崖底,我在山壁间寻找,会不会是徒劳?而崖底那偌大的地方,一夜根本不足以让我找到。
伸手将裙摆撩了起来,随手掖在腰间,掌心微吐气息,浅浅的赤色从手心中逼出,身体飘下,如雪花般贴在悬崖壁上。
雪花很轻很薄,稍一触碰就粉末簌簌落下,而雪花之下,则是坚硬的冰面,滑不留手,犹如镜面。
人在上面,完全靠着掌心的力量小心地挪动,一个不小心……
“吱溜……”我就像个墙壁上没吸牢的四脚蛇,生生滑下数米,掌心在冰面上擦过,又冷又疼。
脚下蹬着冰面,化掌为指,赤红的劲气中,手指轻易地插入冰中,接连十余掌过处,崖面上一排指印深入,眨眼间我已下崖十余丈。
身体半悬在空中,看着不远处斜斜伸出崖壁间的松树,手中微用力,人荡落在树干间。
树身一阵抖动,雪花尽落,只剩下包裹着松针的冰片,一根根晶莹剔透,薄透之下是青嫩的绿色,安静的仿佛凝结了岁月般。
针叶本就尖锐,又被冰雪冻住,行动间稍不留神就会被划破肌肤,饶是我真气护体,衣衫也被挂了数个破烂的口子,寒风顺着破裂的口子飕飕地往里面钻。
掌风一挥,针叶沉甸甸的摇动,冰裂声叮当回响,煞是动听,在这样的声音中我仔细地搜寻着。
针叶细密,却算不上蓬松,仔细拨弄下便能看清楚,没有我想要寻找的东西。
这个结果让我很失望,在我的判断中,三年前没有在崖底找到,必然是遗落在半空的树丛里,如果在这里没有找到,那它会是失落到了哪里?
原本的计划被打乱,在头顶月色的西移中,我的目光开始四下搜寻,人飘落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从半山腰斜伸出来最大的树干,到才长出干的小树苗到山壁间一蓬小小的草,我都舍不得放过,明明知道这么小的地方是不可能藏住三尺青锋,也忍不住地伸手拨开寻找。
所有带着绿色的地方我都没有放过,纵跃在山壁冰崖间,从山崖上到崖底,都没有半分踪迹。
脚下一稳,已是踩在了崖底的石堆上,仰头望去数十丈的峭壁上,暮色沉沉,黑压压的让人透不过气。
已经过了三更了,天一旦放亮,无论我找没找到,我都必须赶回去,就这样空着手离开,我不甘心!
如果它曾经落在树上,在这三年中跌下,也应该是掉在我现在立足的地方附近,可是……
地面上白皑皑的全是雪,放眼望去,只有白色,和隐隐突露的碎石。
掌心一扣一翻,两道劲风刮过,地面上的雪花被吹起,旋转着、飞舞着,飘扬起白色的雾气,一浪浪一波波的推去。
心头的气血在翻涌,热流游走全身,三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展示自己的内息,刹那间地面的雪花被刮起,拍打在石壁上,脚下的冰面龟裂,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当面前再没有雪沫飞舞,只留下半透明的冰面,我靠着身边的石壁,重重地喘息着。
筋脉中,犹如撕裂般的疼痛,内息像是刀峰,每行进一寸都尖锐地刮着脆弱的筋脉,那些曾经被严重损伤过的筋脉。
我的脸上,却是忍不住的笑,呆呆望着自己的手心,心跳如擂鼓。
兴奋,抑制不住的兴奋。
再多疼痛,又怎么敌得过重回武者身份的欣喜。
几句口诀,不完整的心法,蜚零的相助,才有我现在这不伦不类的武功。掌心中赤色的气焰在跳动,像小小的火苗,这种真气是从全身每一处筋脉中慢慢汇聚来的,就像小溪流融合成的河流,最后由手心中喷涌而出,与我昔日修炼的气蕴丹田完全不同。
而我的丹田里,依旧空空荡荡,破碎的地方,依然无法修复。
两年前,当我逐渐可以下地行走时,就察觉到了这些藏在筋脉深处的小水滴,而它们竟然可以随着我的意志流动,就像是我的思想一样,由我操纵着。
只知道它们可能是那个人教会我的口诀修炼而来,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去试验它们到底可以支撑多久,及不及得上我曾经的武学。
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声大笑了,现在的我比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终于重新回来了,回来了……
内息怪异有什么关系,只要不是废人,只要能让我报仇,我不在乎。
“我的武功回来了,你还不回来么,我的搭档。”我喃喃着话语,望着面前空旷的寒冰地面。
地面半透明,夹杂着黑褐色的山石,星星点点占据着偌大的地方,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这内息,或许能撑着吹开雪花,可这坚实的冰面,难道要我用武功一寸寸的融开吗?
即便我有这个武功也没这个时间,更何况……这世间只怕还没人能做到刹那间融化数十丈方圆厚达尺余的冰面吧?
怎么办?
想着它可能就躺在冰层下的某一处,我怎么都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我的好搭档,与我血肉相依的伴侣。
说伴侣一点也不为过,之前的十几年日子,我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感情,月夜之下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抱剑独立,一杯清茶淡淡,偶尔几句话语,也唯有它能听见。
不知三年后,是否还能心灵相依?
应该能的,既然曾经同生共死,就一定会重新在一起。
指尖划过脉腕间,雪白的肌肤上沁出艳红色的血,顺着手腕滴落在雪地上,我凑上唇,舌尖舔吮过,吸着。
口中弥漫着血腥气,我启唇,一蓬血雨从口中喷出,密密麻麻散落在冰面上,我站在地上,静静地等着,默默地凝望着被血覆盖的冰面。
山风呼呼,吹过我的耳畔,除了这个声音,就是死般的冷寂。
没有,没有我熟悉的遥相呼应,没有那抹流光溢彩的召唤,我心头热切的期盼被冷风吹的越来越凉。
不死心的继续吮上我的手腕,脚下迈着,走到血雨覆盖的边缘,又是一蓬喷出,细细密密的打上地面。
剩下的,依旧是等待。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大地,没有我期待的任何异像出现。
它从山巅掉落的路线里所有可能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如果它还在,不可能对我的血没有呼应的,难道是这三年间有人来过这里带走了它?
心里空落落的,当初是不得已,总觉得有机会能够再得回它,而现在,却是不得不面对现实,我找不到那携手并肩的搭档了。
不死心啊,怎么也不死心,我千里迢迢而来,不愿着就这么空手而回。
第三次咬上我的手腕,齿颊间尽是自己血的味道。
耳边忽然听到了轻轻的风声,不是山风凛冽,而是衣袂飘过带起的风声,融在风中,刹那消失,快的让我几乎以为是幻听。
更快的,是眼前移动的影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不远处。
一口血正待喷出,生生顿在了喉咙间……
“咕噜!”没喷出,咽了回去,满口都是腥气,呛的我一阵凌乱的咳嗽,捂着胸口瞪着眼前人。
“你……咳咳……挡着我……咳咳……的路了……”连喘带咳嗽的总算把话憋出来了,我半天才喘平了气息,狠狠地呸了口,地上又多了几点红色。
血的味道真不怎么样,即使是我自己的!
他,就定定地站在那,冰冷中带着……邪气。
是的,邪气!阴郁而嗜血的气息,一双眼睛里没有半点人气热度,虽然它很亮,弧度完美。
衣衫猎猎,吹现了他极好的身形,在雪地中衣衫的颜色特别的显眼,暗沉的牙绯色,像干涸的血,紧紧贴着他的身体。
他,就像是血雾的化尽后走出的人影,只站在那,就有股摄魂勾魄的侵略性,空气瞬间又寒了几分。
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刀刻斧凿的俊美也掩盖不了令人望而却步的阴沉,紧抿的薄唇亦是淡淡的颜色,不见红润。唯有额间一道狭长红痕,成为脸上最艳丽的光泽。
唯一的活气,来自肩头轻拍的发丝,拂动。
无人的山谷中,乍然出现这样一个人,我没惊得尿裤子,真得感谢昨夜撒干净了。
我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慢慢滑下,划过挺拔的胸膛,停留在腰间,然后紧起了眉头。
我看到一柄剑鞘,黑色的乌金在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华光,鞘身嵌着两粒硕大的珍珠温润,别是一种风格。
有钱人喜欢在剑鞘上镶嵌珠宝突显地位,但是极少有人镶嵌珍珠,因为剑本是锋锐之物,要的是体现它的震撼,而珍珠太过柔和,会降了气势。
我惊诧,并非剑鞘的怪异,而是那剑鞘我无比的熟悉,我曾经抚摸过无数次,摩挲了无数次的东西,属于我的剑鞘。
在我最潦倒的时候,我将它押在了酒肆中,却没能赎回的剑鞘。
难怪那老太婆提到拿走剑鞘的人就一脸胆寒的表情,说他不像人,如今看到他,我终于能理解了。
目光顺着剑鞘挪动半分,我看到的是乌黑的剑柄,我寻找了一夜的武器,我曾经睡觉吃饭都不离身的剑,正安安静静的躺在剑鞘中。
难怪我找不到,竟被他捷足先登了吗?
这一刻,连风也停住了,我只能听到自己不稳的呼吸声,还有垂落的手臂下,顺着指尖滴下的血,溅在雪地上。
一滴……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