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随口一问会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愧疚又一次浮现,他倒是很快地镇定下来,俯身拾起那红薯,小心地剥去外面的皮,将脏的一面挖去。
动作很小心,也很优雅,却还是能看到指尖的颤抖,这是筋脉的伤带来的遗症,我也有。
“我来吧。”我接过他手中的红薯,指尖相擦,他松了手由了我,拿起另外一个小碗盛了碗粥,端起欲行。
“为什么要走?”我开口拦住他,“怕吓着我?”
他捧着碗,轻轻点头。
“这是你的地方,你让床、守了我几夜,为我缝补了衣衫,做了饭食,是我侵入了你的生活,没理由让你吃饭都躲到角落里。”
那欲走的人又重新坐了回来,轻柔的动作里只听到衣衫的簌簌声,捧着他的碗。
从这些动作里依稀可以感觉出,他是个性格极好的人。
“对不起,我没想要探查你的秘密。”我有些歉意,“只是因为看到一些细节,想要求证下。”
他的脸抬了起来,目光中透着疑问,又很快低下。
我含了口粥缓缓咽下,红枣和核桃的香气溢满口,还有松子的清甜,“你的眼睛太亮了,若是上了年岁,眼睛会浑浊,这点不象。”
他很轻地颔首,粥捧到唇边,保持着以发遮颜的姿势,无声地喝着。
“还有你的手。”当我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的手缩了缩,好像生怕自己藏的不够似的,还摸了摸衣袖。
虽然他的手上布满各种刀痕和伤疤,但是没有疤痕的地方,是细腻而紧致的,若是年迈的老者,只怕早皱成了老树皮,当我看到他颈项的时候,更加笃定了这个想法。
人最暴露年岁的地方,除了眼角嘴角,就是颈项了,他连一丝颈纹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是上了年纪的人?
只能说我最初的误会,因为那头雪白的发,因为他那蹒跚的步伐,如今想来却有些明白了。
一个受过这么重伤的人,但凡露在外面视线可查的地方都有疤痕的人,身上只怕也少不了伤处,走路又怎么可能虎虎生风,而那头白发……
少年多情,青丝白发,总是令人感慨而唏嘘,其间的缘由,我不想多问。
即便是这样的色泽,在阳光下还是泛起流光之采,隐隐滑着珠润色泽,那顺着肩头落下的绢缎已近腿弯,一匹无暇的白练,温柔贴合在身。
我将剥好的红薯放到他面前,他紧张地探出两根手指,将红薯挪到自己面前,用勺子挖着送入口中。
手指上,也是细细密密的伤痕,有大有小,看的我心悸。
无法想象,究竟是怎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对一名弱质少年下如此狠手,也无法想象,他是如何挣扎过那段可怕的岁月。
抛去这些,仅仅那两根手指的长度和形状,修长曼妙,手指尖尖,像是刚刚剥开外衣的春笋心。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发,那样的手,我眼前的人若在当年,不定也是顾盼生辉的人。
忽然懂了他的瑟缩,他的遮掩,任谁都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也忽然明了了昨夜真正误导我的那种死气沉沉。
不是因为暮年,而是因为心灰意冷。
“一直一人吗?”这山巅的冷寒,孤苦的日子,在没人陪伴的时候,越容易去回忆、去想。
寂寞的时光里,最可怕的不是冷清,而是无法磨灭的记忆,越是无人时,锥心刺骨的往事越容易上心头。
他的独守山巅,又何尝不是一夜夜的往事侵蚀。
他点头,动作很平静,气息也很平静,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戾气和怨怼,单纯而干净。
在太多不甘与无望后,平静才是最难得的,至少我没有他的从容,这男子令我油然产生了敬佩。
“快四年呢,一个人。”我感慨了声,他一勺粥正送向唇边,就这么定定地顿在了空中。
我抬望目光,看向崖边一株老松,上面有斑驳的刻痕,九道短痕之后,有一道中等长度的刻痕,两道中等的痕迹和九道短痕下是一道长痕,十二道长痕后,便是另外新起的刻痕,轻易可以推断出,这是他计算年月的方法,一共三个完整的,最后一个只得一半,应是今年的新痕,尤其最后一道上,还有木屑未落,是刚刚刻的。
大概,我抱着被褥摔的七死八活的时候,他正在刻日期吧,听到声音,才来的这么快。
不知是哪几个字戳了他的心,我看到那手腕开始轻微的颤抖,勺中的粥晃了出来,滴落在他的衣衫上。
我又有了自抽嘴巴的冲动,叫你多话,叫你多事,叫你多嘴,混账不是。
“对……”不起两个字还没说呢,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并不在意,端起了碗盏走向屋后,我跟随着他的脚步,想要帮他清洗碗盏。
先是摆手后是摇头,直到那手推上我的肩头,我拗不过他,唯有站在那发呆。
后屋比之前院更没有看头,散乱地堆着些柴火,还有一个土胚堆起的包包,说是坟小了,说是窖也不像,猜了半天也让我猜不出什么。
身后清洗的声音小了下去,多了靠近的脚步,我侧首他已站在身边,也是同样定定望着小包包,目光复杂,出神到忘记了我在看他,忘记了隐藏自己的面孔。
他的手轻轻落在胸口,眼神温柔如水,有释然、有欣慰、有满足。
这里面葬着他的爱人?
可这包包太小了,放一具棺木显然不够,但我不敢问,怕刺了他。
不想打扰了他,我放缓脚步离开,在转过屋角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望了望,他站在那,远方天际苍茫,身姿孤寂,一抹残阳斜影落在他的脚边,拉长、拉长。
我蹲在花圃边,撑着下巴想要看出个好歹,可惜天生不懂得惜花怜草,看了半天只盯着一株发呆。
细细的杆,嫩嫩的绿叶,结着一粒粒红色的小果子,艳艳的光滑很是让人喜欢,有的是圆圆的一颗,象粒玛瑙珠子,有的已经冒出了小尖尖,细长细长的。
摸了摸,再摸了摸,我开始贱贱地想摘下来验证自己的想法,碍于主人家没同意只得按捺下,过一会又骚动地去抠抠。
耳边听到杯盏轻放在石桌上的磕碰声,我回头冲他招招手,他脚步缓缓拉拽着行了过来。
我目光闪亮,有些期待有些鬼祟,“这个是辣椒吗?”
他怔了怔,点头。
“那我能要求今日的土豆丝里放点辣椒吗?”我期待的目光变得热切,就差双目含泪了。
他的菜很好,这么简单的菜式能做的有滋有味已算是不错的水准,可是没辣椒,对我来说总觉得缺了什么,好难受啊。
他悄悄别过脸,我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缕快乐的气息,这个家伙在笑我!
他没回答,但是他伸出了手,掐着蒂,一摘一个,转眼间手中多了七八个尖尖的小辣椒,这该算是答应了吧。
“我来帮你洗,我来。”几近讨好地狗腿,他只摇摇头,朝着石桌的方向指了指,示意我过去。
一个杯子,几片茶叶,一壶热水,看叶片被冲起,沉下,慢慢舒展开,再被推到我的面前。
“茶?”我眉头微挑,半开玩笑,“我以为会是酒。”
我好茶,但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多少都好几口酒,初始在屋内看到米缸旁放着几个小坛,应该是他自酿的酒,山中露重,我以为他会拿的是酒呢。
他侧目,发丝下的目光里有几分复杂,糅着几种情绪,让我一时间难以捉摸。仿佛,于他而言,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又依稀是,他根本没想到我会讨酒喝。
但是很快,他就摇摇手腕,指了指我。
我明白,他在说我身体未复,莫要碰酒。我也顺势端起了茶盏,慢慢饮着。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简陋的山巅小屋,连生活用具都少的可怜,这茶却出奇的好,清香微甜,让我不由砸吧着嘴,品味。
我满意的赞叹声里,他身上的气息又柔和了几分,执起了茶壶。
“我自己来吧。”我伸手,他也伸手,两手指尖无意相碰,他闪电般地缩了回去。
这是第二次,他如此敏锐的动作了,就连脚下,也不自禁地退了两步,与我保持了距离。
我微怔,就若无其事地拿起了壶,斟满。
他也无声地踏了回来,站在桌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般。
“我叫煌吟,你的朋友有告诉你吗?”
他微微点头。
“那你呢?”我苦着脸,“我总不能一直喊喂吧?”
这一次他没动作,静静地站在那。
不能说,不会写,要知道他的名字,真的有点难。
“不如这样……”我想了想,“以后每天我想些字眼问你,若是你名字里带这个字,你就点头,猜个十天半个月,总能猜出来的。”
我手指一点面前的茶盏,“茶!”
他摇头。
再指,“水!”
还是摇头。
“壶!”
“石头!”
“辣椒!”
我说的飞快,他摇的也快,却雅致。
“土疙瘩!”
“马桶!”
他的喉咙间发出细细的呼呼声,嘴角扭曲的更加丑陋,倒是眼底,泛起了浅浅水幕。
笑出了眼泪,我猜的有这么差吗?
我无奈地捂上脸,为自己的想象力感到着急。
他悄然别开脸,目光远远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