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雨跟尿不尽似的,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本来的微雨在长时间的等待后,轻易地湿透了衣衫,薄薄地贴在身上,有些不透气的湿腻感。
细细的雨雾沾在睫毛上,连视线也变得朦朦胧胧的,树梢间一盏灯笼的光,也在此刻晕染开。
斜风细雨,摇曳着的灯笼,我在树下静静地望着,痴了。
以往的木槿,不知我何时归来,也从不曾问过我何时回来,他只是在廊下放一盏灯笼,告诉我他的期盼。每当看到那飘摇着的小小光晕,我会缓下脚步,凝望几眼,再远去。
那便是我当年唯一的寄托,唯一的温暖了。
这一盏灯笼,祭奠的是我们昔日的温情,怀念的是那不需见面便知心的温存。
衣袂声在黑夜中格外的清晰,由远而近,落在不远处,然后停住。呼吸声绵长轻细,来者的武功不弱。
“独活,你既然喊我来了,藏着掖着又何必?出来!”冷厉的声音飘荡在雨夜的上空。
我抽回牵恋在灯笼上的目光,轻叹,“血孤,是不是野心让你太过燥进,连最平常的冷静都失去了,我一直在这里,从未躲藏。”
灯笼摇摇晃晃的,地上我的影子也摇摇晃晃的,在树影的遮挡下,虽然有些隐蔽,却还不至于看不见吧。
面前的她,一身黑衣紧身,面巾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我熟悉的冷酷而残忍的眼睛。
看到我,那双眼睛里的杀气顿时浓烈了。
剑光瞬起,朝我扑面而来,她低声冷咤,“上!”
她的周围,顿时窜起十数条人影,剑光织成一张巨大的光网,从头到脚将我笼罩在其中。
说是天罗地网也不为过,看来血孤这一次是下本钱了,“青云楼”中高手尽出。
手中剑出鞘,一剑过,那张细密的网被撕裂出一道巨大的缝隙,耀眼的光华停滞在空中,再也看不到那些细密的剑网。
血孤的眼神冷窒,剑鞘微斜,剑出手,同样璀璨的一道光影,划破雨丝的细密,迎上我的剑光。
“叮。”剑相击,轻吟,激荡着震颤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连绵不绝于耳。
有人已垂下了手,不住地倒退,更有甚者,手已捂上了胸口,身形委顿。
剑分,两人飞退。我踉跄着落地,连连后退了十数步才站稳,胸口剧烈地起伏,喘息着。
“独活,我似乎高估你了。”血孤声音不稳,却比我的状态好多了,“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三年不见,还不如当年呢。”
她紧了紧手中剑,“当年你命大逃脱,今日却再不可能给你这样的机会了。”
“血孤。”我以剑撑地,“三年前,是不是你向宇文佩兰告密?”
“你说透露你要离开的消息吗?”她眼中扬起几分得意,“没错,是我。”
“雪山追踪我的只怕也是你吧,我的行踪,阁中人极难查到,若不是你这样的高手,只怕追不上我。”
她冷笑连连,“是我。”
她身后的人跃跃欲试,手中剑光闪闪,朝着我包围而来。
“木槿呢?是谁教他偷袭我的?他手中匕首上的毒药,以宇文佩兰的地位和脑子,是不会想到如此阴损的方法的。”
“独活,我索性让你死个明白。”血孤一步步踏前,“你猜的没错,也是我!是我给那男人匕首,让他偷袭你,我说只要他出手,他的家人就可无恙,他没有武功伤害不了你,却能让他家人在太女面前脱身,他却不知道,那匕首上有我下的毒。我绝不会容你活着,绝不能让你再挡我的路!”
我嗤笑,“挡你的路?我何曾挡过你的路!?”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比武吗?我一招落败于你剑下,你被青篱亲指为搭档,那本该属于我的位置!”她的声音忽然凄厉了起来,“独活剑是青云楼的信物,有人说,得到独活剑,将是绝世无双的剑客,为什么那么多剑你不选,却选中我记挂这么多年的剑!?谁都知道教领是将来的阁主,青篱就这么简单地将那个位置给了你,甚至破例没有让你执满五年护卫之职。”
她剑上的寒芒暴涨,眼中的杀气弥漫满了眼眶,“为什么你偏偏要争夺我的东西,为什么我一直努力都无法企及的东西,你却可以轻易地得到,为什么你得到了,又那么不在意,他的武功只能选择一人同修,为什么是你!!!”
我抬起眼皮,遥遥望着她身后的黑夜,一片迷离暗沉,“血孤,你的妒忌究竟是因为我,还是青篱?”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抬起了手腕,“独活,只要杀了你,我还有什么得不到?”
是啊,只要杀了我,宇文佩兰定然感激她的功劳,“独活剑”是她的,“青云楼”是她的,就连青篱,她也敢觊觎了。
但也就仅仅是觊觎了。
她的喉间发出一声低吼,“杀!”
人影如电,剑光激闪,十数条人影在她的指挥下扑向我,剑光交错着,像野兽挥舞起的爪牙,剑锋扬起的风掠过我的脸颊,生疼。
我站在那,没有半分抵挡的意思,手中剑始终低垂着,脸也低垂着。
“你连与我一战的胆量都没有了吗?”她狂笑着,声音里充斥着杀意。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缓缓抬起脸,诡异坏笑着。那些剑光近体,我只抬起手腕,冲着一旁的枝桠,指风弹出,一个人影被捆成粽子状挂在树梢间,被破布塞住的嘴发出咦咦唔唔的声音,才挣扎着,树梢一阵抖动,又老实地不敢动弹了。
所有的剑在这一瞬间顿住了,因为我的剑遥遥指的方向,正是树梢间的人。没有人再敢上前,一旦我手中剑出,宇文佩兰瞬间就能嗝屁。
她是太女,她们是皇家护卫,没有人敢上前,不管有没有血孤的命令。
“血孤,来吧。”我扬起手,“只你和我!”
她站在那,没有动。
目光指向那个树上的粽子,手指挥过,劲气穿透宇文佩兰的手腕,一抹血色飞起,树梢上的人剧烈地挣扎起来,血滴顺着绳索淌下,“太女殿下,疼吗?那日您也是这样对我的,这才刚刚开始呢。”
“独活!”血孤抢前一步,“你不要太放肆。”
“那就来场一对一的较量。”我懒懒地开口,“就像昔日那场为了帝君唯一的护卫之位而争般。”
我的手再度挥出,这一次的血花炸裂,是在宇文佩兰的腿间,她的喉间爆发出痛苦困兽低嚎,整个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着,那眼睛死死地瞪着血孤,睁的老大老大。
“这是我的游戏,规则由我定,血孤。”
她不能不答应,也不由她不答应,她所有的一切依托于宇文佩兰,当着宇文佩兰的面,她只能点头。
“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个地方吗?”我的声音平静的不带一丝感情,“昔日你我就是在这里决出的胜负,我只想告诉你,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事情,不会有同样的结果。”
她冷笑着,“那当然,我绝不可能输给你这个废人。”
她说的狠,身上的杀气也越来越浓。而我,低下了眼,敛尽了所有的气息,仿佛融入了空气里。
她动了,人与剑完美的融合一体,带着凌冽的杀意,刺向我的颈项。
一击毙命,绝不拖泥带水,她的武功又精进了。
我笑容忽起,“独活”剑鸣,魂魄的相依,彼此缠绕。掠入空中,一剑平刺。
没有任何花招,简单的一招,很慢。
她眼中露出胜利的喜悦……
“叮。”很轻的一声,不如雨水打在枝叶头的那一下震动响。
一把剑斜飞,扬起弧度插上地面,剑身犹自颤个不停,一道人影落地,摔落在泥浆中,四肢以奇异的角度扭曲着。
“你!”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刚一动身体,四肢上衣衫细细的破裂痕迹下,血开始渗出,从手腕脚踝处透出,滴入泥浆里。
血的气息慢慢弥散开,在这清冷的雨夜中。
“我若不示弱,又怎么引你托大?”我慢慢走上前,剑尖指着她的咽喉,“六年前你赢不了我,六年后你还是输了,血孤。”
“我不信、我不信。”她喃喃着,“一剑,为什么只有一剑,明明我这些年苦练,却输的更多……”
“独活”剑还鞘,我冷冷地看着她,“三年前你如何对我,今日我如何对你,我没杀你,只是断了你四肢的筋脉,让你尝尝我当年的滋味。”
她的身体在泥浆中打滚着,血流的更加汹涌,我只是冷眼看着,不带一丝感情。
“她不在江湖,江湖中流传着她的故事,她回到江湖,江湖还是她的江湖。”冷然的嗓音,独特的清渺,还有那白衣飘飘的身姿。
我瞥了眼,“青篱,我还以为你一直不会现身。”
“青篱!”血孤趴在地上,努力地抬起头,“我是‘青云楼’的人,你是阁主,不能让他人杀了我。”
青篱背着手,看也不曾看她一眼,语调不染半分情绪,“你们是约定决斗,与他人无关,与‘青云楼’无关。”
血孤的身体在地上艰难地挪动着,朝着青篱的方向,地上被她的身体拖出长长的痕迹,每过一寸,血就染红一片,“我、我是‘青云楼’的教领。”
“那你就更应该清楚‘青云楼’的规矩。”就在血孤的手即将触摸上青篱的袍角时,他微飘挪开。
“青云楼”是培养最顶尖的护卫的地方,这里容不下无用的人,自小就是优胜劣汰,淘汰的人只有一条路。血孤筋脉被我所断,于“青云楼”而言,她再没有任何价值。
我蹲下身体,用只有我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着,“血孤,你的脑子果然承载不了你的野心。你妒忌我,觊觎青篱,妄想借用宇文佩兰上位,只要他朝宇文佩兰登基,你坐上了阁主之位,就能够顺理成章地让青篱成为你的人,所以你费尽心思先铲除我,再架空青篱,你这点心思我都猜到了,何况剔透如他?早在你来的时候青篱就到了,他没有阻止你我决斗,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在她越瞪越大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邪恶的笑容,“我还要告诉你,就在半月前,我与青篱交过手,你我决斗的结果如何,他早就心知肚明。”
“你……”她茫然地寻找着青篱的身影,“为什么、你要我死!?”
“你未遵照阁主命令行事!”
“我从来没有不遵照你的意思,没有,没有!”她的语声渐乱,也不知是争辩还是自语,“只有一次、一次……”
那目光挪回我的脸上,又恢复了阴狠毒辣,还有疯狂,“独活,我不会让你得意的,你等着吧!”
她的脸上笼上了一层黑色,生气渐无,唯有那双恶狠狠的眼睛,始终瞪着我。
我抬起眼,冲着青篱微颔首,“多谢。”
“不用,是你给她机会自尽的。”他犹如看着陌生人般,“于你是复仇,于我是铲除阁中异己,既然我不方便自己动手,就只好借你的手了。”
“她以毒对木槿,我以毒让她死,只是为了对木槿有所交代,并非我下不了手。”我对着青篱抬起脸,“如你所言,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