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开帘栊,纱幔朦胧了月光,软榻温香,氤氲了这红烛春风,醇酒红袖,醉了琴声几许。
“姑娘是‘白蔻’的人?”酒杯珠玉轻溅,泽柏的声音也像这珠玉般好听。
我啜了口酒,挑着眼角笑望他,“你说呢?”
“听口音,应该是的。”他的表情不复最初的骄傲,多了几分期待。
我抿唇而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他垂下头,发丝散落几许,看上去颇为清弱,“不过在京师,从未见过你,莫非不是京师人氏?”
我摇摇头,放下酒杯,“我在京师十几年了,没见过我……”
拈起他的一缕发丝在指尖绕着,“因为我从未上过青楼。”
那一刻,他的眼中闪过小小的惊喜,声音也低了下去,“那为何这次……呢?”
“不是因为看到了合适的人吗?”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声音也仿佛能滴出水,“若不是看到了你,我也不会上这。”
他一别脸,转开了头,但是那面颊上,还是染起了淡淡的红晕,“我为您奏琴吧。”
旖旎的香气,缠绵的琴声,秀美的人影在烛光里,我望着他投射在墙上的身姿,眼前仿佛看到了另外一道身影。
木槿。
我与他,从未在这种宁静中相处,他练琴时,我在屋檐下听过,在月光中欣赏过,也在雪地里赞叹过,就是没有在温室暖香里静闻。
但他的琴,那种空灵静好的声音,无论我走过多少地方,听过多少曲子,都再也寻不到能与之匹及的。
本来宫廷琴师都爱华丽繁杂的曲乐,木槿偏爱那些清雅的,有些时候我任务归来,站在他的窗外听他练曲,恍惚自己身上的血腥都被涤荡干净了。
与他相比,这青楼浓艳的曲子几乎让我无法听下去,只是在模糊灯影中,寻找着昔日那人练琴的样子。
“泽柏心中有价吗?”我忽然开口,曲声微颤,停了。
泽柏用一双不明白的眼睛望着我,不懂我说的是什么。
“你身在青楼,对自己这次出阁的身价可有预计?”我说的很慢,慢到他脸上的表情瞬息变幻了好几种。
他想要从我脸上猜测这问话背后的意义,却只得到了一片平静,嗫嚅着低垂下头,“没。”
我走到他面前,手指勾上他的下巴,抬起那俊美的脸,嘴唇凑上他的耳边,“若我说,我对你志在必得,问你这个问题只是想做个准备,以防不够竞价呢?”酒果然不是好东西,喝个三两杯,我说话动作都大胆无比,泽柏被我这个动作逼的脸上一片通红。
“四、四个月前‘香粉楼’乔雨出阁,八千两银子;三个月前‘寻欢阁’流清出阁,八千八百两银子;一个月前‘醉红楼’的千阳出阁,九、九千两银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的也有些结巴,似乎担心这价格会让我抬腿就跑,眼中有一丝惊慌。
我啧啧称奇,“近万两银子只一夜,果然是财大气粗。”
他脸色有些苍白,“原本、原本是不会这么高价格的,因为有位姑娘总是、总是在他人喊到四五千两银子的时候,突然、突然翻一倍,打压了所有的竞争者,阁主也是想趁着这个时候,多、多赚些,才、才让我……原本、原本没这么早的……”
“那姑娘?”我的声音重了几分钟,“你的意思指最后的胜出者是同一个人?”
回答我的,是越垂越低的脸,“是,这一次或许、或许她还是会来。”
他没有抬头,看不到我眼中的森冷,也看不到我嘴角的微笑。
“她很有钱?”
又是几下轻微的点头,“衣着华丽,从上到下无一不精致,说话霸道,气势张扬,有些客人不是不敢竞争,而是被她势在必得的姿态而吓到,加之她挡着脸,和、和你一样,让人猜不着身份,有些客人怕是当朝权贵,得罪了不好,就、就不再争夺下去了。”
很好,这大概是我今天听到的最让人高兴的消息了。
“每月有公子出阁的时候,她都会来吗?”
他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很快地摇摇头,“两个月前那次,她、她没来,说不定这次,她也不会来呢。”
说到这时,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期待的喜色。
我失笑道:“莫非泽柏已意属于我,怕我争不过她?”
他白了我一眼,哼了哼,不说话。
“明日陪我去街上走走吧。”
“什么?”他茫然地抬起头。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我要定了!”这声音轻柔却有力,“泽柏注定会是身价最高的公子,无论她来不来,我都会让你最风光。”
他偷笑着看我一眼,发觉我正用一双欣赏的目光扫量着他,又飞快地别开,在无声里低垂着脸,手指绞着衣角,如此反复着,最终按捺不住起身,愤愤地冲着角落里喊着,“还不倒酒,发什么呆!?”
这是恼了么?
角落里的老鼠抬起茫然的脸,不明所以,眨巴着惺忪的眼,看看我看看他。
这个家伙,居然还真的是无时无刻能偷懒,看他那神情,分明是刚刚睡着了。
“快倒酒!”公子又恼了。
“哦、哦、哦!”他爬起来,佝偻着背爬向酒桌边。
我看着那笨拙的动作,又是轻叹。
之前以为他是瘦弱所以才显得矮小,现在才知道,他不仅长相平庸,还是天生的驼背,老鸨当年一定是眼睛被屎糊了才买回来的吧。
被公子一吼,小鸡爪子似的手忙不迭地抓向桌子上的酒壶,结果手还在空中,人突然一歪,“哎呦。”
稀里哗啦,乒里乓啷,杯盘碗碟碎了一地,他满身汤汤水水,头顶上还挂着两条绿油油的青菜,抱着脚坐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着脸。
“怎么,撞着了?”我低下头,想从那一堆酒菜里看清楚他的情况,可我只看到酒渍汤汁,手上滴滴答答淌着混成一堆的汤,想扶都不愿意伸手。
他歪在地上,也顾不得擦一下身上的油,只是抱着腿嘶嘶吸着气,“麻了,麻了。”
残存的最后一点好心在听到这样的话后,毫不犹豫地把手抽了回来。这世界上还有比他更蠢呆的人吗,居然是腿麻,这……
泽柏一脸无奈,“还不快清理?”
他唯唯诺诺地点着头,站起身,飞快跑向门口。
我看到他脚下还沾着一片肥肉呢,“喂,慢点。”
话音未落,滋溜声起,某人宛如一尾从盆子里倒出来的鱼般,扑向地面,哀嚎声中一路滑到门口。
我想捞,奈何鞭长莫及,实在太远了,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在地上划出一道油痕,撞到门板。
这一次抱的不是腿,是头,那一声咚响,连我都觉得好痛好痛。
眼见着泽柏要动怒,我快一步牵上他的手,“夜了,你再陪下去只怕阁主要着人来看了,我送你回房。”
栏杆边,吹着风,让那一丝清凉吹走薄醉的酒意。我不擅酒,也不爱酒,稍饮就会有醺醉之感,我只爱茶,一直禁忌着自己少沾酒,也不知是因为风月熏染下的放任,还是想起了木槿,才纵容了自己。
想起他口中那个霸道又神秘的女子,我低望手中的酒杯,忍不住又是一口饮尽。
四个月前出现、三个月前出现、上个月出现,独独两个月前不在……
“咦,怎么还没擦干净?”似乎是谁在嘟囔呢。
回头看去,那灰耗子正趴在地上努力地擦着,沾染了油污的衣衫拖拉在地上,他也趴在地上,真是擦干净了一块又抹脏了一块,他傻乎乎的没察觉,继续着一边收拾一边污染的工作。
我忍不住摇头,“回去换件衣服再来擦吧。”
他不解地眨巴着眼睛,忽闪忽闪亮晶晶的,“那我岂不是要多洗一件衣服,好累的。”
这小子,懒得够可以了。
看他脚下一滑,又一次青蛙般趴在地上,地上的油污痕迹更大了。
“不要了,明日给你买身新的。”我不敢想象,如果再不制止他,会不会我整个房间里都会被染上菜渍油污。
“真的啊?”他一双眼睛闪着惊喜,“那能再买包瓜子吗?”
不止懒,还馋!
可那双眼睛,让人不忍拒绝。
“好吧。”
他一步三滑地跑出去,又一步三滑地跑回来,谄媚地高举手中的茶,“姑娘,喝茶。”
谁说这个家伙蠢笨的,看眼色讨好人的本事还不低嘛。
茶香入鼻,神清气爽,才想饮一口,却发现面前的老鼠眨巴着眼睛,面带期待。
“还想要什么?”
他咧嘴,露出两排米粒莹白的漂亮牙齿,“能、能再给包糖球吗?”
真是个好吃的耗子精。
我点了下头,他又一步三滑地飞奔出门。
“回来。”我喊了句。
他马上顿下脚步,那飞扬的神情马上转化为苦哈哈,“您反悔了吗,是不是没糖球了?”
这娃,简直让我哭笑不得。
“不是,你叫什么?”
听到不是剥夺他的糖球,他顿时长出了一口气,笑开了花,“七叶。”
丢下话,又一步三滑地去擦他的地。
我收回他不适合在青楼混的话,能懂得投人所好,还让人难以拒绝他的要求,不贪婪不多求,满足小小的要求就好。
不苛求的人,才能活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