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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何日君再来

尹公馆的大门开了,方耀英走出门。天上还飘着细雨,方耀英仰头瞧瞧昏暗的天色,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几步蹿上,把伞举到方耀英头上,问道:“师父,成了吗?”

方耀英似笑非笑道:“成了......”

方才在书房里,尹竞堂把那一叠纸重新放回信封,往桌上一推,送到他面前:“把这个东西拿走,方才那些异想天开的话,我就当你从来没有说过,你我的交谈到此为止。小杜,送一送方先生。”

方耀英回头看了看尹公馆的大门:“成个屁。”

“那咱们......”

方耀英扭扭嘴唇:“意料之中,尹竞堂要是因为这三五句话就跟你挖心掏肝,那才叫见了鬼了。”他把礼帽戴在头上,压了压帽檐,只是他没想到尹竞堂拒绝如此不留余地,直将称呼从“表弟”变成了“方先生”。他神色有两分阴郁,刚要下台阶,却看见一辆军用卡车由远而近开来,“吱”一声停在尹公馆门口,从车上跳下一个副官,走上前咚咚敲门,待管家老谢开门,便道:“少帅命卑职来送行李,请尹小姐出来拿接收!”老谢慌忙进去通传。

方耀英便在院里的海棠树下站定了。他以为尹竞堂会头一个出来,不料过不多久,从屋里先走出个女人,身姿袅娜,松松一个发髻上插了朵白梨花,鬓发浓密松散,遮了侧脸,让人瞧不清楚,她穿着素白的缎子旗袍,披着一条雪白的羊毛大披肩,裹着纤细的身段,手臂上戴一双白色蕾丝长手套。方耀英瞧了瞧旗袍开叉地方露出的腿,又长又直,白嫩嫩的。想必这位就是因离婚丑闻蜚声天津卫的尹家大小姐,方耀英虽不曾见过,却觉得有些眼熟。

她走上前,副官沈如坤立刻行礼,习惯性想叫:“少夫人。”又觉得不对,连忙住口,神色有些尴尬,见到尹宝笙头上的白花不由吃一惊:“莫非府上有人去世了?”

尹宝笙抬起脸:“没有,都说离婚的女人不好看,所以我当我丈夫死了,给他穿孝呢。”

沈如坤面色益发尴尬,轻咳两声:“那个......那个尹小姐 ,行李在车上,我找人给你卸下去。”说完连忙让小兵卸车,把几只箱子一样一样搬进尹公馆。

尹竞堂隐在书房的窗帘后向外张望,把杜其璞唤到跟前说:“告诉家里人,现在谁胆敢出去我都不饶,尤其我大哥,告诉他,他敢动一动我就毙了他。”杜其璞点头退下。

这里尹宝笙始终抱着双手站在一侧,神色冷漠。

沈如坤问老谢道:“尹长官呢?”

老谢垂首神色恭谨:“先生不在家。”

沈如坤朝书房方向望望,心里跟明镜一样,知道尹竞堂是不打算出面了,便只好走到尹宝笙身侧,把一只小匣子递过去,硬着头皮说:“少帅说您有一副金錾团福字项圈让章小姐相中了,所以直接留了下来,让我拿这几样首饰来换。”说着把匣子一打,里面金光睁目,都是一条宝石项链并同套耳环和戒指,样式秀雅繁复,应是套老物件。

尹宝笙怔了怔,那副金錾团福字项圈是李若甫跟她尚在情浓时送的信物。那是个夏日的午后,绿树荫浓,蝉鸣声声——

“宝笙,来看看这个,喜不喜欢?”

“这是项圈?真漂亮,前朝的东西吧?现在哪还有人戴这个?”

“这是清朝宫里的物件,是西太后赐给大格格的,后来让格格府里梳头的太监顺出来偷卖了,转了几回手,到我手里还颇费了些曲折。来,我给你戴上。”李若甫把项圈带在她脖子上,从后揽住她,热气呵在她耳旁,“戴上它就把你套住了,再也跑不了了......”

她抬头正好看到水晶玻璃上映出自己的模样,眼神明亮,双颊嫣红,嘴唇不自觉的向上弯起。

回忆汹涌而至,尹宝笙几欲不能呼吸。当年珍爱的定情信物,如今见到只剩下身心摧碎,她放到梳妆台的抽屉里一直没有拿,想不到今日再提及竟是这个情形......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再精美昂贵的东西都是死物,旧爱戴完让新欢,一任一任没个休止,偏偏当局者倾尽爱意和小心,当它是个永恒。

沈如坤轻呼道:“尹小姐,尹小姐......少帅说,如果尹小姐不满意这套首饰,尽管开个价......”

尹宝笙痛快的转过身,将匣子接过来,嘲讽道:“倒不枉我给他穿孝,回去转告他,我一定为他戴孝满了头七,不枉他对我这份‘情’......”“情”这 个字咬得格外重,她眼睛越过沈如坤肩膀,正正和站在院子另一侧树下的男人看个满眼,尹宝笙登时便愣住了,后面的话也哽在喉头里。

方耀英看清也是一愣,这女子秀眉杏目,脸上脂粉不施,眼睛红肿,神色憔悴,但仍丽若海棠绽春,神如秋蕙披霜,冰肌玉骨,甚是貌美。

方耀英双手抱胸,靠在树上,自顾自笑起来,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沈如坤见尹宝笙发怔,苍白的脸上涌起一片红,仿佛极其震怒又似羞恼,便连忙道:“既事已办完,卑职便告辞了。”带着人一阵风儿似的跑了。

尹宝笙抱着箱子转身便要进屋,只听背后有人道:“尹小姐请留步。”

说话间,方耀英已绕到尹宝笙面前,摘下礼帽,欠身致意,笑得和煦:“真想不到,相逢即是有缘,居然又见面了。”

尹宝笙浑身僵硬,不去看方耀英,冷冷道:“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说着迈步往前,方耀英闪身一挡,笑意盎然:“都是亲戚,怎么能说不认识?多伤感情。论起来我该叫你一声表姐。”身子前倾,在尹宝笙耳边轻声说,“况且一个月前在利顺德大饭店的邂逅,实让人记忆犹新,表姐要忘了,我可以提醒提醒。”

尹宝笙的耳根被他呼出的热气烫得火辣,看着方耀英意味深长的眼神,止不住浑身轻颤。

*

一个月前,利顺德大饭店。

大厅顶上悬着的水晶灯光芒炫目,舞台上浓妆艳抹的歌女正捏着一道软浓的小嗓子唱着《何如君再来》,长桌上菜肴丰盛,四处皆是衣冠楚楚的红男绿女。

尹宝笙把帽子往下压了压,帽子上的面纱遮住容貌。她的丈夫李若甫此刻正跟小情人在这里鬼混。其实说“鬼混”却也不尽然,自与章玉蔻相识起,李若甫便大大方方把人带在身边常随左右,公开成双入对出入各色场合。她和丈夫大吵一架,又闹到章家,章珙登报与章玉蔻脱离父女关系,整个津城舆论大哗,李若甫勃然大怒,摔门一走了之,在利顺德包下豪华套房,公然与章玉蔻同居起来,已整整一个月未曾归家。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这轻柔的曲子此时格外刺心,仿佛每句都在嘲讽她,尹宝笙几欲承受不能,她穿过层层人群走上二楼,溜着墙根拐到阴影里,止不住浑身颤抖。她明知来这里亦无济于事,可偏偏管不住自己的腿,仿佛亲眼目睹才知绝望,往心里再扎一刀才痛快。

二楼有圆形的门厅,两侧各有客厅、饭厅和会客室,走廊尽头是便是豪华套房,她颤着腿往前走,脚上的黑色短靴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她穿了黑色羊毛大衣,身上全是冷汗。她在门前站定,走廊的尽头有两扇门,尹宝笙也不知是201还是202,她轻轻拧动把手,201门锁得紧紧的,她转过身看202,那门却是轻掩着,屋里黑漆漆,并未点灯,月光从窗子投进来,依稀照见屋里铺着花样繁复的大地毯,摆着一套法式沙发,墙角两把法式小圆椅,桌子上有一把英式陶瓷壶,一杯咖啡尚散着热气。

尹宝笙屏息凝神往套间内走,她拧开卧室的门,屋中依旧昏暗,借着月光可见里面一张宽大的床,铺着天鹅绒的被罩,堆着层层叠叠的精美靠枕。另一侧有梳妆台,尹宝笙走过去看,妆台上有一瓶香水、一罐香粉、一盒胭脂、一把梳子,妆台一角放着一条项链,她拿起来看看又放下,墙边立着一个桃心木的衣柜,尹宝笙颤着手,上前去拉衣柜的门,她生怕自己看到李若甫的衣服,却又怕看不到,只觉心乱如麻,仿佛她正立在悬崖便,俯瞰无尽深渊。她深吸一口气,去拽衣柜上雕着玫瑰和花鸟的铜把手。此时背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啪”一下按在衣柜的门上,尹宝笙大吃一惊,吓得不由惊叫,往后一退却刚好撞到背后那人怀里,是个男人!

那人将她搂住,把她的帽子拨弄到地上,满含笑意的在她耳边呢喃:“怎么不开灯?夫人要是换衣裳,不如我来帮你?”

这声音低沉,充满诱惑,却也全然陌生,尹宝笙立时明白自己进错了屋,不由挣扎,这人身形高大瘦削,然身体坚实,犹如钢铁之躯,轻而易举便将她箍在怀内。尹宝笙张口欲言,那人却已扳过她的脸亲在她嘴上。尹宝笙吓呆了,鼻间皆是极为健康的男性气息,混了咖啡、白兰地、烟草及衬衫浆洗过的香味,她拼命躲闪挣扎,那人一顿,浑身僵硬,显然觉出吻错了人,屏住呼吸,慢慢松开来。

月光洒进屋子,尹宝笙看见一张英俊非凡的小白脸,半张脸浸在夜色里,眼神含着惊讶,但面无表情,讳莫如深。她心慌意乱,心脏敲得肋骨生疼,以为那人要松开她,便连忙挣扎要走,熟料那人却一把将她搂得更紧,反身将她按在墙上,力气之大仿佛要把她手腕捏碎,神情似笑非笑:“小姐什么人?闯到我房间里有何目的?”

尹宝笙强忍眼泪:“我进错门......”

“进错门?那你不开灯,还鬼鬼祟祟的翻东西?”他脸上虽笑,然眸光冷淡,一只手制住她,另一手却滑进她大衣由上至下开始摩挲,手法快速而娴熟,捏过她的胸脯和大腿内侧。

尹宝笙羞恼交加,又怕又恨,怒发冲冠:“你!”忍不住高声叫道:“救命!救命!救......”

方耀英立刻捂住她的嘴,心里却暗松一口气,这女人身上没带枪,也没有匕首,未发现任何可疑物品。尹宝笙不住挣扎扭动。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兼有男女调笑,声音虽模糊,尹宝笙却依然听出说话那人是李若甫。不过一墙之隔,她在这里受陌生男人轻薄羞辱,而她的丈夫新欢在怀,纵情欢乐,此情此景何等难堪难忍。尹宝笙忽然便失了挣扎的力气。

走廊传来开门声,门“咔”的关上,一切终归平静。

方耀英忽觉手上湿润,抬头一看,那女人一动不动,脸上已垂下两行清泪,浑身止不住颤抖,好像一片秋叶。这女人浑身软得像一团丝绸,既无反抗能力,也无胆量,身上也没有武器,即便她是敌人,找到这里也不过一无所获,他又何必将事闹大?何况......她还是个美人,梨花带雨的模样总是能让男人多怜惜两分。

方耀英慢慢的松开手。

尹宝笙腿一软便瘫到地上。

方耀英俯下身问:“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的?”

尹宝笙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此时传来开门声,有个女人在门口说:“阿英,你在么?”

尹宝笙趁这个时机猛一把推开方耀英,连滚带爬的往外跑,跑到门口撞到一个贵妇身上,她头也不敢回,夺路而去。

方耀英追到门口,门口的贵妇——新任天津市市长温国珍的太太祖棻,抚着胸口惊叫:“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尹宝笙跌跌撞撞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楼梯口,方耀英说:“没什么,一个小毛贼,偷东西时被我堵在屋里了。”

祖棻狐疑的看着他,摆明了不信,语气酸酸的:“真的?......那毛贼长得不错吧?”

方耀英大拇指抹抹嘴唇,岂止长得不错,味道也很美,他对祖棻笑意吟吟:“在我眼里,夫人最美。”见祖棻脸上浮现笑意,又道:“夫人怎么来得这样迟......”说着拉着祖棻进屋,缓缓关上了门。

走廊空荡荡的,隐有歌声从楼下传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哎!再喝一杯,干了吧!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