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烟火长沙(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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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梨花风起正清明

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为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历书》

当我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对着一个潮湿而凝重的清晨时,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受到清明这个词汇的存在。春寒料料峭峭弥天漫地,我安静地端坐在寝室的书桌前,身旁这块大玻璃上覆满了一道道水痕,因为这,外面的世界显得模糊不清,其中似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这股庞大的潮气已弥漫在长沙达数月之久,其间极少有放晴之时。我想要回去,回到我的故乡去,回到那个此时一定云缭水绕,山花烂漫的地方去。那种潮湿绝不如此般迟滞而略带污浊,那种水雾是在指尖流过的时候甚至可以给你一种清晰的触感。

我的故乡是在一群很高很高的山上的一个小拗口里建的一个村庄,以前的世界交通不便,相互隔绝但也能自给自足,因此在这样一个山村里大家的生活依然过得有滋有味的。在爷爷小的时候,曾祖父带领着家人在这里开办了几家纸厂,生意上倒也过得去。而爷爷总是向我提起的,并不是那时的家境或是那时的人情,而是一个比他大了二十二岁的弱不禁风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爷爷。每一次讲到大爷爷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似乎都可以散发出一种光芒。在爷爷多次的详尽的描述里,我也就清晰地看见这样的一幕,大爷爷当年穿着草鞋去参加韶关教育司举办的一个行政官员选拔考试,以出乎意料的才气脱颖而出,最后考官笑着戏谑选拔结果:“一个穿草鞋的穷教书先生,竟然打败了全部西装革履的绅士们。”爷爷很敬重他的哥哥,一直珍藏着大爷爷亲手写下并自行装订的几本书。

可惜最后大爷爷在上任之前生了一场大病而英年早逝,而爷爷也因为生活所迫而离开了故乡所在的村庄。同族的各户人家,也先先后后地搬到山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了,有的很快在另一个地方混出了脸面,也有一些过的很悲戚。之后抗战期间,有几个从故乡走出去的孩子成为了国民党的将军,至今也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但短暂的辉煌片刻过去,故乡也就陷入了衰落与沉寂之中。时至今日,在故乡的那个村庄里,还有几户人家,倒也生活得平静祥和。二爷爷的儿子一家在故乡新盖了一所房子,于青山秀水之间,老人甚感舒适。

在清明的这个节气里,冬天的脚步已经只能听到一些轻微的回声,春意覆盖过整个世界,一块又一块的田地上野草青青,如同一幅巨大的地毯,这种辽阔的景象清新而舒适。流云在蔚蓝的天空上飘飞,穿过清晨里的寂静,穿过黄昏时的夕照。在临近山脚的一些田间地埂上会冒出一个又一个的春笋尖,深黄色的笋壳上附上一层绵绵的茸毛。由于在山脚长出的笋变成竹子之后会占用土地,所以路人将其发现时总会惊喜一下,然后挥动锄头将其挖走,则又是一顿鲜美的午餐。

因为清明前后雨水较多,在山脚处往往也能出现一条从山顶流下的来的小溪涧,它是由一颗一颗的雨珠汇聚而成,虽然气势不大,但也泠泠作响,潺潺可人。沿着山脚往上走,小路两边春意浓重,生机一片。鱼腥草宽大的叶子承载着不小的潮重,仍然倔强地向上昂着头,在溪水边上时不时地摇晃一下。映山红却不规则地遍布山间,以其鲜艳的红彩精致地点缀其中,颇像是颗颗红色钻石一样晶莹剔透。还有那些微微发白的杉树尖,以其独有的骨感在每一根绿色杉枝的末尾绽放,那些攀附在老松树上的一些深绿的游丝,一排一排地向下垂着,宛若西湖河畔那个还带有一些羞涩的小青。除此之外,最让人难以忘怀的,便是那些于微风中飘曳烂漫的纯白色梨花,它们经历了三月彻彻底底的冷雨长夜,终究以一场洁白如雪的花开震撼世人,芬芳满地。

先人们的坟墓散落在山野之间,在白色的雾霭之中若隐若现。那些无止尽的欢快的虫鸣,似乎就是他们灵魂的歌唱。在七本厚厚的李氏族谱里,他们也许只留下一个简单的名字而已,有为过官的则会另附有一篇简记,而毫无疑问的是,他们完成了家族纽带的连结。这是一种古老的密码,于不经意间将几个时空里林林总总的人稳定地结成一张网络。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毫无保留地被他们看在眼里,而他们从来都不需要说话,只是在某一个特殊的时空里给人心以一种隐形的力量。这是一种怎样的联系,没有人说得清楚,也没有人真正想要去弄清楚。

每到清明季节前的一段时间里,在各地的似早已生疏的亲戚开始频繁地互通电话,开始着手准备在清明的某一个日子里一起回故乡去祭祖。还有一个大爷依然住在故乡所在的那个村庄,因此每次回去扫墓都是先去他家里小聚一下,然后再拿着农用的锄头柴刀之类的上山去扫墓,把那些坟墓上长着的荒草铲去,把那些横逸斜出的树枝修理得整整齐齐,最后奉上后人们的礼物于坟前。小的时候和表哥表姐们会折很多的山花,然后插在坟身上,惹得大人们一阵好笑。亲人们从佛山,深圳,顺德等各座城市归来,抛开那些在滚滚红尘中摸爬滚打时惹上的疲惫与凄凉,在祖先的魂灵面前将自己的内心彻底放空,然后才能听到那些空灵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回响。

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开,阳光刺破水雾从山林的上空投射下来,空气逐渐升温,春暖的感觉则开始蔓延开来。小孩子总喜欢跑在人群的前方追逐打闹,大人们背着锄头在后面不急不缓地走着。这样一种祥和的画面颇像是陶渊明梦里的世外桃源,但也就只有这样一些短暂的时刻,人心能够从荒芜沙漠中抽离出来,乘着春风,来到另一片落英缤纷的心灵净土。有几位在官场上和商场上都混得不错的远房大爷不免在这种长途穿行中气喘吁吁,却也乐此不疲,脸上时不时地荡漾出幸福的微笑。而这种微笑里,隐藏了太多太多的故事。

一上午的扫墓活动结束后,大家就一起聚在老家的大爷家里吃中午饭。这个时候大娘会把刚做好的一种绿色的艾糍端上桌面,小孩儿和大人们都特别喜欢吃这种东西。艾糍是一种客家人独有的特色小吃,每到清明季节,田头水边就有一种叫做艾草的植物长得特别茂盛,将它的叶子捣碎后与糯米混在一起做成米膏,最后加上一些菜馅或是糖馅。在一满盘的艾糍里面,有的是酸菜馅,有的是黄糖馅,如果没有特殊标记的话,则独有一种神秘感。一个大口咬下去,要么酸溜溜的,要么甜丝丝的,口感特别好。聚餐之后,大家在茶水边上细细地聊着家常往事,时而讲到苦处而心情沉重,时而又讲到光彩的地方而面露微笑。

故乡里仅剩几户人家,很多人家原来的土地都空置出来,显得更加的空旷和寂寥。大爷在农活空闲的时候还不愿意休息,硬是用一把锄头在这片土地上开垦出了一片果林。一个规模不小绿意正浓的的果林就这样在山间寂寞地成长着,虽然人迹罕至,而飞舞的蜜蜂却伴着蝴蝶在上面飞啊飞啊,毫不知倦地工作着。最后一次清明节从果林边上走过时,在一个转首之间,便看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花开。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是那纯白的梨花,于风中摇摆,在地面飘动。梨花飞啊飞,又飞出了一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