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滨大海,西控夷洞,北限五岭。有犀象、玳瑁、珠玑、银铜、果布之产。——《宋史·地理志》
我是岭南人,是客家人。我的祖先在一千年前从中原的洛阳跋山涉水迁徙到了五岭之南后便停了下来,世世代代在这里晴耕雨读,安居乐业,与珠江边上的广府人以及韩江边上的潮汕人形成了广东的三大民系。广义的岭南其实还包括广西全境,海南全岛以及福建的西边地带,岭南因为五座山岭的隔绝与中原少有联系,也因为海风的吹拂而水草丰茂,瓜果香甜。
唐朝的时候张九龄修了一条梅关古道这才打通了中原和岭南的关口,清朝以后广州的十三行一度垄断了全国的外贸,潮汕一带的人则是远涉重洋,成为了东方的犹太人。时至今日,珠三角城市群的辉煌绚烂已为天下所艳羡,曾经的南蛮之地成为了中国的南大门,无论是广府还是潮汕都已是功成名就,熠熠生辉。相形之下客家人则落魄得多,尽管从曾国藩、孙中山、陈寅恪到今天的马英九,李光耀,这些客家人对于古今中国的影响即使用举足轻重这个词也不能贴切地表达,但都改变不了客家人成为衰落得最快的族群这一事实。
前年的夏末,伴随着火车铿锵有力的倾轧声,在离开韶关进入郴州的地方,骑田岭突兀地映入我的眼前,它秀丽得无以复加的山水将我深深折服。那些连绵起伏的山上树木郁郁葱葱,雨后白色的云雾在半山腰停住,一条浓绿色的河流于群山间百转千回。山脚田野里的水稻在风中渐次起伏,几只鸟儿飞在重重青山之中,飞向寂静的蓝色天际。大概我的祖辈们当年正是为这些山水所流连忘返,看着晚星的光芒一步步地驱散路途的黑暗,于是认定这里为旅途的终点。
尽管客家人的这种独立成为了如今衰落得如此迅速的一个原因,但客家人作为一个族群能延续千年则必然有其内在的相同的本质。即使循着一个陌生人的生命脉络往深处追溯,在最久远的地方,人心也会是共通的。当余光中颤颤巍巍地写下《乡愁》,罗大佑为其谱曲并深情吟唱时,当吴伯雄从台湾几度回到他的福建老家凝望那幢土楼的时候,深埋在客家人内心的根在那一刻破土而出。这一个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族群,最后的一眼回眸依然动人心魄。如今,这个族群渐渐消失了自我意识,开始流散到天涯的各个角落。只有在台湾选举里面,蓝党和绿党为了争取客家人的支持的时候,才看到马英九对着话筒吃力地说道,“英九,也是客家人,是客人,不是人客”。也许岭南是那群中原人集体落脚的最后一个地方,也许有一天客语已经为人间所遗忘,客家人也会尽数分散化入了其他族群,但这也不过是历史行走的一个足迹吧,历史中的我们并不能强求什么。
其实客家人从始到终都没有完全孤立于汉族中的其他族群,宛若一条静水流深的江河,穿山越水,披星戴月,最终仍然汇入整个民族的海洋之中。只是岭南这一站,留下了客家人最为真切而深刻的记忆。岭南那些连绵的青色山峦如一个一个的锦盒,珍藏着客家人徘徊行走的脚印,从故事开始到结局中间所有的笑声与泪雨,温柔与伤心。但无论是在中原还是在岭南,不管是客家人,潮汕人,还是广府人,他们都是在汉族共同的土壤上长出的一颗树,一朵花儿。我们这个民族截然不同于世上的任何一个种族,不管南北差异有多大,无论彼此的腔调是否有着天地之差,即使时空转换,我们都会毫无理由地坚信自己是古中国人的后裔。我们可以有着不同的生活,但我们心中跳动着的应该是同样的心脏。朱自清看着父亲肥胖的背影缓慢前行时的心酸,龙应台目送儿子转身离开时的百味交杂,张承志在北京大街上连那辆大巴的尾尘都看不见的时候还是固执地不愿离开,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但是让我们感受到的是同一种中国式的温情。当客家人已然成为一段过去的时候,只求汉族依然还是汉族,中国依旧会是完整的中国。
我们今天所面临着的问题,并不是某一个族群的沉浮起落,而是我们整个民族的盛衰荣辱。客家人可以在历史的舞台上谢幕,但是我们的整个民族绝不能够失去自我的意识。不管是一国两制还是一国两区,这些都可以坐下来商量,但若是动辄要让出一块山河却是万万不能相提并论的。有那么多的民族如埃及人一样被彻底地征服过,有那么多的文明像印度文明一样被完全地冲断了,唯有中国人和古中国人是一脉相承的。假如有一天,我们都说着别人的语言,只懂得用别人的价值观来思考问题,什么都认为别人的才是更好的,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话语权,那我们也就真正成为了一个奴隶。一种文明消失的标志就是失去了自己的坐标,只能够借用别人的参考系。令人无限悲哀的是,这些事情正在一步步地上演,而我们却被忽悠得心甘情愿。当众多的中国人颇为得意地对外国名牌的符号顶礼膜拜时,当所谓的独立电影,新锐文学只为了展现一种彻彻底底的精神病态的时候,我像是站在一股汹涌磅礴的河流旁边,却没有精卫填海那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勇气与决心。我好恨,恨自己生在这一个悲情时代。
几个世纪以前,我们的民族在一场梦魇般的病痛中被西方人强行割开了血孔,华夏文明的血脉被无限制地流入了大英博物馆,法国国家博物馆。在他们按照惯例想要把这个病人大卸八块分食的时候,却没有料到一个被放空了血液并且大病之中的人仍然站了起来。尽管是无数人肝脑涂地,精神分裂才换得这一次站立,但终究还是站立起来了。历史上击败了汉族的民族毫无例外地醉心于汉族辉煌绚丽而又精致绝美的文化,契丹族,鲜卑族,满族,无一例外地与汉族融合在了一起。客家人是中原人与土著人的结合,潮汕人的韩江则是为了纪念那个名为韩愈的汉人。但这一次我们的对手明显不同,他们可以把美洲的土著人尽数劳役至死后再从非洲贩卖黑奴,时至今日他们依然打着人权的幌子给各个地区带去战争,玩弄小国于股掌之上。他们可以强行占去南非,北美洲以及大洋洲,却也可以用民主、自由的谎言要求别人让出半数的土地。我们今天的每一个产品他们都伸出手来来索要专利费,当年将各种文明放倒在地打家劫舍的时候却没有付过半分版费。我们今天种种崇洋媚外的行为,都是实实在在的愧对祖宗。
有一些地方是那样地幸运,会有人倾尽其一生的精力将其勾勒描绘在国人的面前。遥远他乡的我们看着另一种中国人的生态,心脏跟随着他们的喜怒哀乐而跳动,那些景象会成为中国人心里共同的记忆。那些记忆会化成一条长长的胶片,在历史的齿轮带动下一次次地在国人的眼前回放,于是当千年之后的我们在听到洛阳,江南,长安这些词汇的时候,总有一种心灵的悸动。这种共同的心灵悸动正是我们这个古老种族的生存密码,将自己从亡国灭种的火场上解救下来,得以生息繁衍。千百年以后,湘西有沈从文,上海有张爱玲,西北有张承志,香港有林夕,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在书写,把这些地方作为一种文化深深嵌入民族的心灵里。
若是把视野放大,还是有太多地方是没有得到人们的留意的,太多历史的足迹在人们的无意识中悄然流逝。比如岭南,除了朱千华先生以外,并没有多少人会书写这里的山山水水,街市巷道。比如客家人,那场千年前的迁徙不也是一部出埃及记一样的史诗吗?客家人在历史的舞台上缓缓谢幕,岭南以焕然一新的风貌继续创造着绚丽的成绩。过往的烟云,历史的尘埃,不应该被忘记。
总有一天你会路过岭南,只希望那个时候的你会有心思停留驻足,看一眼那郁郁葱葱的树木,遍地烂漫的山花,看那晨光从远处的阴影里一步步走来。晨雾如凉水,夕阳似佛光。南来北往的风在你的耳边来去,而你依然听得到鸟叫声和呼吸声,它们孤独而忧郁地由远至近,洒落在这些空寂的山谷,如同一朵朵白色的山花。希望山河的灵气,再次降给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