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楞伽经》中,佛陀说:“悲生于智。”在过去的五千年里,中国寻求智慧的个体们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寻找着它,不管他们将其称之为“法”还是“道”。有时候,他们在山里发现了它。但是迟早,智慧会生起慈悲。迟早,道会来到人间。——(美)比尔·波特
从西安回来是开学前一天的下午,在旅途中积累的困倦太深因此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是凌晨四五点。那时四周一片寂静,香樟叶以外的夜空在霓虹的映衬下有一种凝重的昏红。四个小时后去了实验楼集中,一个新的学年由此开始,才意识到自己又回来了,心里突然生出一些惆怅之感,想到吴念真的那句话:好不容易睡着了,怎么又把我弄醒了。仿佛为期一周的西京之旅已是陈年往事,仿佛那些槐树密集的老街,那些星罗棋布的寺庙转眼之间和我再无瓜葛,不过是在记忆的大海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岛礁而已。在前往西安的火车上开始看比尔的《空谷幽兰》,而当火车即将回到长沙时才将其读完,对于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印象,是比尔在道观里求了一支签,签文上写着:那些隐藏着的人,终有一天会大放异彩。
读了太多唐诗的人是不适合去西安的,那里的一条小巷,一座小桥,一个小土坡都曾在那个时代激起过巨大的诗意,在历史的河流里滋润后人干涸的心田。当有一天你真真切切地站在那个方位的时候,触目所及的景象让你无法理解人心之间的距离。在同样的空间里,在不同的时间里,这般变迁如何让人不啼笑皆非。乐游原上李商隐的那道夕阳依然照进青龙寺里幽深的草木,大明宫中李太白的那些月光依然洒落西安城内错落的楼房。大雁塔里玄奘从天竺带回的佛经,荐福寺前那些一千三百年的古槐树,这些景象若是叠加在一起,会在一瞬间让尘间的喧嚣声如海潮褪去,历史的悲鸣在风中摇晃着坠落。西安城内那些纵横交错的槐树老街都是昨日长安的巷道,而今日西安的所有思绪也都在回忆着昨日的梦想。
不管是在陕西历史博物馆,还是在西安博物院,那些成千上万的精漆细瓷,价值连城的锦衣罗绸无时不在敲动着游客的情怀。在这片遭遇了无数洗劫和长久伤痛的大地上,依然看着一个个文明遗迹纷纷出土,辽阔的三星堆,久远的马王堆,先人的辉煌不断地反照着今时的落寞。秦陵兵俑的雄浑壮丽,唐朝女俑的热情奔放,他们的表情虽然凝固却仍然极为生动,在与你对视的一刻摄人心魄。日本人的纪录片中毫不保留地表达着对于古代唐朝的敬意,后来却又这般欺侮这片土地,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后直到今日仍颐指气使。在这种落差之中,人们才会真正明白,唐三彩,唐人街这些词汇在耳边响起时所触发的情绪,那是一段辉煌记忆在民族血脉中最后的遗留。多少年前一个三岛客在长安城夜听尺八而触动乡愁,又是多少年后卞之琳在东京听见这种唐朝乐器的奏乐时心中怅惘不已,历史的车轮走得毫不留情面。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西安对于中国历史都是举足轻重的,这个国家成长的诸多转折点都在这里发生,它不仅仅是留下了先人辉煌的足迹,更是完成了这个民族基本性格的奠基。秦皇一统六国,汉武雄健天下,唐宗万国拥戴,不会有哪一个后人会否定那些高大的背影,也不会有哪一个后人不为他们而遗憾。这座城市似乎有着最长的断裂,盛极一时的日光之后再也看不见光亮。那些傲气的灵魂尽数归于陵墓,那些浩大的宫殿尽数埋入尘土,那些唐诗,那些琴声早已在风中一无所有地消散。在博物馆里看不见唐朝以后的历史,在西安城中找不到唐朝以后的遗迹。之后走了千年的时光,一场西安事变才把世人的眼光重新望向这里,这座城市才不至于被彻彻底底的遗忘。尽管今时张学良公馆和杨虎城纪念馆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但是至少在一场巨大的空白里留下了一个短暂的足迹。
在西京之旅里第一个前往的是世博园,并不是去看留下了成千上万首唐诗的灞柳风雪处,也不是去感受唐玄宗在广运潭里看着万国进贡时的欢欣,而仅仅是想去看那座刚刚建成的长安塔。世博园里不管是自然馆还是东南亚园都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但其中标志性的当然还是长安塔。****秋用钢筋和玻璃竟依旧建造出了古典的神韵,天人合一的理念又一次在这里落地生根,深入人心。“天人合一是它的灵魂,唐风方塔是它的形态,现代钢结构是它的骨架,而蕴含高科技的超白玻璃和不锈钢的造型构件则是它的肌肤。”西安不应该只是一座古都,也不应该过分地沉湎在那些壮怀激烈的年月里,它是属于今时今日的西安人的,它也应该在这个时代里寻找到自己的定位。天人长安塔自信地矗立在小终南山的制高点上,夜晚的灯光流彩是西安城的一道美景,也是西安前行途中的一座灯塔。
那年孟郊春风得意的时候策马奔驰在长安大街上,一日之中看尽城中的春花烂漫,他的寸草之心也终于回报了慈母手中线的恩泽。而在我生命中甚为疲惫的日子里来到这个地方,花了一天的时间走遍了城中所有的寺庙。在慈恩寺中已经听不见白居易写下“十七人中最少年”时的爽朗笑声,在罔极寺中也已经看不见那些宏伟古朴的塔林。那些热情而强烈的人与事化为乌有,只留下古老的槐树以及沧桑的石榴,其间鸟鸣鹊叫。在兴善寺中看着玄奘的舍利塔依然香烟缭绕,在卧龙寺里看见那些古老的银杏都已经沾染上了禅意。除了佛寺以外还去了都城隍庙,去了五星街的天主教堂,也去了回民街的清真寺。走过所有宗教,路过所有信仰,才知道都是一样的人心。
从西安回来之后,长沙的酷暑也消声灭迹了,长时间的潮冷天气洗去了对于暑天的记忆。游移的雨雾弥天漫地,窗外香樟叶上时不时滴下水珠。西京之旅的许多印象在这时也逐渐褪色,逐渐朦胧,仿佛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红色的晚霞下那些安静的城镇与昏暗的背影,总是在心里引发出一种莫名的情绪。也许若干年后当我回忆起这场旅行的时候,我依然会记起清晨醒来时惊讶地看见车窗外白色的大雾下一碧万顷的玉米地,看见西安城内街道纵横交错间槐树密集,看见那些古老的寺庙里香烟缭绕。我是一个对于树木有着一种莫名的喜爱的人,如果我喜欢上一个地方首先会喜欢起那里的草木。不管是高中校园里那些相思树,长沙的香樟,武汉的梧桐,而现在,我喜欢上了西安满城的槐树,槐木幽深之间,有一种记忆在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