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堂设计课就外出参观,这倒是尹若弗完全没有想到的。他以为会是从理论课开始。
这时候,杨默忽然打电话过来:“你们开始上课了么?”
“是啊,今天第一次设计课。”
“我们这周没什么课,我两天就把这个城市逛遍了。这里太闷了……你能陪我到别处逛逛么?”
“开什么玩笑呢?我今天上课。”
“不是吧?刚开学就这么忙。”
“嗯,没错……哦,对了,不过我马上要去阿姆斯特丹考察一片基地,要么你和我一起?”
“真的么?我马上过来。”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异常兴奋,直冲得话筒嗡嗡直响。
“你等等,我问问老师可否,等下打给你。”
尹若弗挂了电话,向德克征询了一下,老师笑笑:“有朋友一起,没问题。”
尹若弗又打给杨默:“搞掂!半小时后D城中心站见吧。”
D城中心车站规模不大,主站房还是十八世纪的模样,青色的屋面,有一座高起的尖顶钟楼,浅色的立面上每一个细节都具备古典主义精雕细刻的姿态。尹若弗和韩国大叔一起骑车过来,他们在门口的自动售票机上买了车票。鲜黄色的票面,硬卡纸的质地,摸在手中有一种欢乐的感觉。荷兰人似乎特别钟爱橙色、黄色之类明丽的颜色,好像心情永远如同这里阳光一般晴朗热烈。
站台并不大,只有两股车道在这里经过,却是向南连接鹿特丹、向北连接阿姆斯特丹的必经之路。人们三三两两地散落在月台上,一个个老太太坐在长椅上看着报纸,几个打扮时髦的金发年轻人在另一边说笑着。
走到月台上,发现其他人还没有到。下一班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车要在20分钟后到达。尹若弗和大叔就站在月台上闲聊。之前他们在暑期营都对对方有印象,但是因为不在一个组,所以从来没有深入交流过。
尹若弗问尹大叔:“怎么样,最近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么?”
大叔说:“我去了一趟NAI(荷兰建筑师协会的简称,),在那看了一个展览,还买了些专业书。”建筑师协会有自己的独立场馆,会定期会举办一些展览和讲座等学术交流活动。
“关于什么主题的展览?”
“身体和建筑。”
“听名字似乎很有趣,具体有些什么内容呢?”
“关于个体如何与建筑空间进行交流,以及如光线、触觉、气味等感知因素如何影响人的心理。”
“展览持续到哪一天呢?”
“这个月月底吧,我觉得不错,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正聊着,其他组员和老师也陆续到了。杨默最后一个到,匆匆奔上月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抱怨:“这里真奇怪,打个车都打不到。所以还得骑车赶过来!”
“这里的的士不像国内满街跑,都得电话预约的。哎,你这么快就买新车啦?”
“是啊,前两天车行买的,200欧。”
尹若弗一听咂了咂舌头:“你买的新的?真舍得!”
列车来了,缓缓地停下。双层的车厢黄蓝相间,颜色与车票一样明丽。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到二层的卡座坐下,大家都想看看沿途的风景。非常平稳地停在站台前面,人们有序地排着队,一个一个地上车,虽然人不少,可是大家都不紧不慢的,也未出现任何拥挤或者失序的状况。
一个卡座只能坐下四个人。尹若弗和杨默坐同一边,对面是Katrina和韩国大叔。而两个德国人、日本人和老师坐在旁边的另一个卡座里。两边都在闲聊着。
卡特琳那望着杨默问尹若弗:“这是你朋友?”
尹若弗:“是啊,工业设计系的才子,杨默。从小的朋友。”
杨默对她点点头。
卡特琳娜忽然说了一句中文:“发小?”
尹若弗和杨默都吓了一跳,异口同声地问:“怎么,你会中文?”
“你们竟然听懂了?”卡特琳娜呵呵一笑:“就会那么几句。我父亲是研究汉学的。可能是受到他的影响吧,从小我就对中国文化比较有兴趣。比如书法、水墨画、戏曲之类的。还跟他学了一点点中文。但是我只在欧洲的博物馆里面看过一些中国古代文物、手迹之类的,我很想有一天能到中国实地去看看。”
尹若弗觉得有点意外:“哦?是么?那你很特别阿。中国自己的年轻人现在大部分对传统都没什么兴趣了。”
卡特琳娜:“我觉得中国古文化的东西很有意思。为什么你们年轻人反而没兴趣呢?我也听说过一些这方面的消息,但是不了解原因。”
尹若弗想了一下:“怎么说呢?可能是因为近代中国的落后,导致中国人自己对于的一套传统的东西缺乏信心吧。七十年代时候那场****,又进一步对于这些传统文化进行了一次清洗。现在,西方的流行文化伴随着消费主义强势入侵,年轻人对于西方的东西从服饰、时尚、音乐到思维方式,都非常认同和向往。我们是喝着可乐、穿着美式T恤、听着麦克杰克逊和黑人Hip-hop的歌长大的一代。传统的东西,现在可能小孩子还在学。但是很少是因为真心热爱才去学的。”
“那为了什么而学?”
“为了一些比较功利性的目的吧。小孩子懂什么啊,哪里懂得从继承传统文化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多半是他们的父母要求他们学的。说得好听一点的是作为一项艺术修养,但其实这些与他们很小就学习英语或者钢琴也没什么本质不同,最实际的好处就是,如果学的好的话,高考的时候还可以作为艺术特长有加分。另外还有一些家长是存了侥幸心理,看到今天艺术市场这么红火,认为将来也许孩子可以靠这个出名、挣钱。”
“原来如此,还真是挺奇怪的。”卡特琳娜耸耸肩,无奈中带着点疑惑,这困惑不是说没听懂尹若弗说的原因,而是从自古对于自己文化无比自豪的欧洲人的视角看来,这种心理很难理解。“在我们看来,对于本民族文化的珍视,是一件自然的事情。”
“我喜欢你们意大利的电影,有些导演非常有想法。比如费里尼、安东尼奥尼、帕索里尼等等。虽然半个世纪过去了,但很多作品已经成了经典。”杨默忽然插口道。
“你对意大利电影也很了解阿!”卡特琳娜望着杨默,“的确,在电影史上,他们都很有想法。”
“70年代,安东尼奥尼还特意到中国,拍了一部叫做《中国》的纪录片,记述了当时的一些中国的现实状况。但是由于某些原因,一直没有公映过。他的电影给人一种距离感,距离产生魅力,而接近则容易减损意义。”杨默接着说。
“我看过这个片子,其实很有历史价值,为什么没有公映呢?”
“不知道,可能是里面的一些场景在当时看来被视作有悖于国家的大方向吧,比较敏感。我也是后来通过网络才看到这个片子的,但是我觉得即使用中国的标准来看,其实也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不恰当的内容。”
“有可能吧。当代中国对我们来说,一直是有很多不太能理解的地方。你还对什么电影感兴趣?”
“我觉得《索多玛120天》也很有意思。”杨默的神态像在回忆。
卡特琳娜皱了一下眉毛,然后笑了:“这个阿,比较重口味,里面的一些场景还是比较考验观众的承受力的。”
“是的,我明白。我觉得它有意思是因为有一次偶然看到对导演的访谈录音,是他自杀之后很多年之后才披露的。据他自己说,表面上看,他这个片子是对纳粹的残暴、荒诞的统治的控诉,但是实际上,他想表达是消费主义对当代人普遍的精神的戕害和控制。纳粹统治只是一种隐喻,因为萨罗政权建立的时候,纳粹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
“还有这么一层含义?我都没听说过。看来你对我们的电影真的很了解。”卡特琳娜露出赞赏的神色。
杨默拿出一根烟想点,尹若弗把他的手按住了,在他耳边小声说:“这里车上禁烟。公共场所一般都是。”
杨默把烟收了回去,对卡特琳娜笑笑:“不好意思,我不了解。”
卡特琳娜也眯着眼睛:“没关系。我做设计熬夜的时候也抽烟。”
“那你对中国电影怎么看?你们会看中国的电影么?”尹若弗转开了话题。
“看啊,我们比较喜欢看写实主义的,比如贾樟柯的《小武》,王小帅的《十七岁的单车》、娄烨的《颐和园》等等。最近有一部电影叫《英雄》的。我还在电影院看了。”
“张艺谋导演的那部阿?你觉得怎么样?”
“画面感很不错,挺唯美的。里面的演员我很熟悉,都是知名的香港影星。之前看过他们的《花样年华》,Tony Leung(梁朝伟)在里面把书法和剑道结合在一起的场景我觉得很有意思。虽然我知道他说的有点玄,但是中国文化似乎最深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模糊性。除了这些之外,我觉得其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好像它过于重视画面了,表达有点缺乏节制。故事本身并不复杂。”
“呵呵,其实我们自己也并不太清楚它想说什么。”尹若弗笑着说,“而且中国影评人对它不满,还有些别的因素……张艺谋的片子,还是他早年的比较耐看一点。要说武侠片,我觉得李安的《卧虎藏龙》更有意思,你看过么?”
“是的,这个是更早一些的片子了。里面描写的人性非常复杂,情节也跌宕起伏。人物时刻处在道德控制与实在欲望之间的深度矛盾中。结尾女主人公的选择,我觉得非常契合中国人的虚无的哲学观。在我看来,他们的对白并不仅仅是表露自己的方式,更是一层面纱,人物将它蒙在隐藏的忧虑之上用来遮蔽一些东西。”
“你真可以算是中国通阿!”这下,杨默对她由衷地赞赏起来。他很少会佩服别人,尤其是女人。
“这个我也看过。”一直很沉默的韩国大叔忽然说话了,“我觉得里面的场景非常美,比如竹海、古民居、湖面、山壑等等。”尹若弗这才意识到,他、杨默与卡特丽娜聊得过于热烈,无意中都有些忽略他了。
“是的,这里面的场景选择,我觉得……怎么说呢,很有纯正的中国味儿。虽然它没有《英雄》那样的大场面,或者华丽的布景,很多场景建筑似乎还有些老旧,但是却非常的真实,有一种原生的感觉,从很多细节中流露出历史的沧桑,不做作。”卡特丽娜指着窗外红顶的荷兰民居说:“与这里的房子明显不同。”
“我觉得韩国电影这几年也发展很不错,我看过一个叫《武士》的古装片,拍得相当显露人性的力量。而且反应当代生活的也很有深度,比如像金基德的片子。”尹若弗故意把话题引向大叔那边。
“是的,《武士》是个中韩合拍片吧,好像还获了釜山电影节的奖项。”金大叔说。
“是么?这个我还没看过。有机会一定找来看看!”卡特琳娜也挺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