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默去了比利时之后,半年之内与尹若弗还有电话和邮件的联系。尹若弗大致知道他在那里的实习工作已经渐渐地稳定,虽然挣不到什么大钱,但是维持他每月基本生活开支还是足够的。他父亲的案子,经过律师的争取,最终法院裁定,以其公司全部资产抵充债务,甚至家中几处房产也被银行没收,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有部分债务未完全偿还。虽然免除了牢狱之灾,但是实际上已经一无所有了。公司因为资不抵债而破产,他父亲也转到外地小城市去避难了。临行前,还再三嘱咐杨默,千万不可回国。尹若弗几次想去比利时探望他,都被他以种种理由拒绝了。尹若弗太了解他的性格了,他不想让朋友看到自己现在如此窘迫的样子,人生的境遇变化太快,落差太大,他现在还无法接受。尹若弗也不便勉强,只要知道他一切都还好,也就足够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就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样,杳无音讯了。尹若弗也记不得具体是哪一天了。因为此间他们联系本不是那么频繁,只觉得忽然间发邮件没有回复,而打电话则一直是无法接通。
那一天,杜曦洗完了澡,准备拿电吹风吹头发,拿起这东西才发现,它坏了,怎么也没反应。她只好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拿了一把梳子,不停地梳着湿漉漉的长发,希望它们可以干得快一点。时值黄昏,夕阳把天边烧成绚烂的金黄色,晚风吹来,带着丝丝的凉意。她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有几根沾在了梳子上,她呆呆地望着这几根头发,忽然想起在巴黎的时候,尹若弗在酒店帮她一缕一缕地吹头发的情景。想着想着,眼泪就管不住地掉下来了。库恩从屋子里走出来,抱住她,她把头埋在他怀里继续无声地流泪。
一个月之后,尹若弗在杜曦的空间里,看到了她和库恩将要结婚的消息。
就在杜曦与库恩订婚的那个晚上。尹若弗觉得这个地方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
在FORM的工作已经有两年的光景。他对这个团队的确充满了留念。这些人就像他的战友,他的知己。但是,发生了这些事情,让他不得不离开。其实,他明白,自己的离开是迟早的事情,只不过他与杜曦之间的变化,更加速了这一天的到来而已。
三个月之后,尹若弗给杨默又去了一封邮件:
默,
因为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我下个月就将离开荷兰。我不知道你最近怎样了,我觉得你应该是可以照顾好你自己的。虽然你很久没有回复,但是我有一种感觉,你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你不回复我,我想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我知道你家里的事情对你影响很大,但事情总会过去的。下一站,我打算去香港。如果有一天你也离开欧洲的时候,别忘了通知我。
祝一切都好。
若弗
没想到,三天之后,竟然收到了杨默的回复:
兄弟:
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我现在还好,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暂时不太好频繁回复。也许我不久也会考虑回去。你先去打个头阵。到时候我们国内再聚了。
杨默
收到这封邮件,尹若弗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他在去信里面说得很肯定,认为杨默没事,但是几个月无声无息,他心里其实根本没有底。现在至少知道这个人还在。还能正常回信,那么他也可以暂时放心了。
他去鹿特丹市政厅移民局办理相关手续,走出来之后,忽然觉得对这个地方有些不舍。
接下来的几天,他将事务所的工作辞去。老板罗森道尔听说他要走,觉得很吃惊。
“若弗,怎么这么突然?你在我这里工作不顺心么?”
“当然不是,威尔,老实说,我在这里收获很大,而且和事务所的同事相处也非常融洽。至于您,可以说是我打从心底最敬佩的建筑师,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而且坚定了我自己的一些建筑信念。所以,其实我在FORM的这段时间,是我人生迄今为止最愉快、最有意思的一段经历。”
“那你为什么要走?”老罗一脸费解。
“实在是因为我自己个人的一些原因……”尹若弗的声音有些低沉。
“我看出来了,你最近有些沮丧,而且做项目时好像也没有过去那么专注。但是这是一时的情绪吧。难道不是过一段时间就过去了么?”
“这只是一方面原因,其实经过这些年在欧洲的学习和工作,我觉得还是中国的生活更适合我。我本来也打算有一天要回去的。”
“好吧,既然你已经做决定了。我也就不勉强你了。你是回中国大陆么?我们可能下阶段打算在中国开设分公司,你有兴趣么?”
“我可能先去香港工作一段时间,我听一些朋友说,那边的氛围兼有中西方的特点。我觉得应该比较有意思。但是,总归会回内地的。如果你在中国的分公司开张了,我很乐意继续为你效劳。”
“好的,那就祝你好运了。”罗森道尔伸出手,用力地握了一下尹若弗的右手,依然是那么有力。想起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博卡是,他也是主动上来与自己握手,尹若弗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酸。
每位员工离职时,公司都会为他举行一个告别party,不管你在这里多久。大家在下班前的半个小时,聚在茶水间的餐桌前,一起吃些点心,并且合影留念。每个人都来询问他将来的打算。这样的离别并不怎么会让人伤感,反而让人感觉很有家一般的归属感。安东尼忽然变出一件T恤,递给尹若弗:“每个离开的同事,我们都会送给他一件纪念T恤,这是给你的!”
尹若弗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除了FORM的公司标志,还画了一个很大的圆饼。
“这是什么意思?”尹若弗指着那个圆饼问道。
“你仔细看看就知道了。”安东尼端着酒杯,坏坏地笑道。
尹若弗再看了一下,发现圆饼被分成了极小和极大两个部分,上面还有字。极小的那块标着“Sleeping Time”,而极大的那块标着:“FORM Working Time”。尹若弗一下子就明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是调侃他在这里每天忙着工作,觉都不够睡了。
“这个图案是我设计的!怎么样?”安东尼得意的说道。
“真的很好,我很喜欢,谢谢你。”尹若弗走上前,跟他来了一个熊抱。
离开之前的一段时间,他开始跑市政厅办理各项手续,并且收拾整理各项物件。有些简单家具送给了同学和刚来荷兰的师弟师妹们。比较重的是书,他一本一本地将它们从书架上拿下来,端详一阵再放入一个大纸箱子里。看到那本杜曦送给他的《喧哗与骚动》,他不禁用手在封皮上轻轻地摩挲着。书是非常沉重的物什,但是他一般都不忍丢弃,有不少原版书在国内也很难找到。于是完完整整地打包,竟然有两大箱,找朋友开车送到邮局邮寄回去,走的是海运。
临行前的一天晚上,尹若弗给杜曦发了一条短消息:“曦,明天我就要离开荷兰了。以后我不在你身边,希望你过得好,可以坚守你想要的幸福和安全感。”
清晨起来,推开窗子,一阵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外面竟然下雪了!他走出屋外,拖着行礼箱顺着马斯河一路走向大路。刚刚6点多钟,从来没有这么早出门过,路上更是一个人影都看不到。雪并不太厚,道路两边的草坪、老房子的坡顶都已经蒙上了一层奶酪。整个世界好像是被做成了个反白效果,黑白颠倒了。那雪落的细密,积的绵软,脚底传来温柔的触感,渐渐地,步子有一些飘忽。河边那栋棕色塔楼底部的桁架在雪的映衬下,更加清晰;而河边建筑的轮廓线,却因为这雪白,被模糊了,与天空融为一体。雪如同一位高明的画师,仅用一种笔触,将有的物象变得明晰,另一些却变得寡淡。
偶然一回首,看看自己留下的脚印,想起和杜曦无数次在这条河畔走过。所有得记忆忽然像倒带一样全部浮现出来,痛苦如同积雪上的脚印,每走一步就深重一些。他略微停步,扶着河岸的栏杆,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看看有没有她的消息,结果发现仍然只是徒劳。河水并没有上冻,却因为这雪变得格外澄澈。尹若弗紧了紧大衣的领子,对着手哈了口气。望着宝石蓝的河水,发了一会儿呆,仿佛是因为天气冷,水流受了冻,河水的流动的节奏都比平时凝滞了不少。
他终于坐上去往斯基弗机场的列车,让记忆随着窗外的景物一起渐渐远去。
通过安检的那一刻,他最后一次回头,他真的看到,杜曦就站在那片隔离玻璃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他木在那里,两个人一动不动,就这么彼此注视着,目不转睛地。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觉得眼眶都充盈了湿润的东西。直到检票后最后一刻催促旅客登机,他才狠狠地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通道。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忽然被注入了铁筋一般的东西,忽然僵硬了。
别了,荷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