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我旅行到一个信仰基督教的朋友家中,适逢周日,他所在的教会活动。我跟他去了教堂,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认识约翰。
约翰很老,刚过八十岁生日。勾着背,花白头发,戴着眼镜,讲话很大声。他的右手最后三个指头不知害了什么毛病,总是攥在一起。和我握手的时候,他要伸出左手的食指,将那三根指头掰开。当你握上他的右手时,总会觉得那三根指头无力的搭在那里。朋友之所以介绍约翰给我认识,是因为我们算是半个同行——他曾经在冷战的时候,担任英军“喷火”战机发动机的机械师。
关于他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太太,名叫爱丽丝。尽管上了年纪,不可避免的有些皱纹和老年斑,但爱丽丝仍然有着旁人不可比拟的绰约与风雅。爱丽丝是德国人,来自柏林,也正因为如此,按照约翰的话讲,她“并没有英国人不会做饭的基因”,因此“是个好厨子”。爱丽丝得知我还要再住几天,便热情地邀请我和朋友第二天去他们家品尝她的手艺。
转天再次见到约翰,他换了一身稍正式的衬衫,握手的时候仍然要用左手的食指将右手后三根指头掰开。他将我们让进屋,和爱丽丝打了招呼。约翰的家和许多英国人的房子一样,小二层,后面带一个大花园,花园的尽头再有一间储物室。他的客厅里,有一架小小的“喷火”战机的模型。他就坐在那架“喷火”旁边,面对着沙发上的我们,留下爱丽丝在厨房张罗菜。
约翰很健谈,问及我们学校中的事情。他对我的论文题目很感兴趣,还问现在学校里面学飞机发动机都教些什么课。我如实对他讲,他听了之后,十分感慨。约翰二十出头的时候,加入了当时的英国皇家空军。参军刚报到,便被派到罗尔斯罗伊斯在德比的工厂学习飞机发动机维修技术。“他们当时问,谁会修汽车?我就举手了。没想到就被选中了。”他回忆自己参军的历史,还会哈哈大笑。他在德比不仅学会了如何修飞机,还认识了爱丽丝。“她家很早就从德国出来了。”
学了几个月,就要他上前线。刚好赶上柏林围城。约翰被派驻巴黎,担任从法国飞往柏林实行空投任务的飞机的机械师。他一直呆在巴黎的机场。但是有一次人手不够,他被调到一架运输机上帮忙空投。“我很幸运,作为机械师从来都没上过战场。可是那一次虽然相对安全,但我仍然看到了战争,即便是冷战,带来的残酷后果。”
本来是一个国家的人民,被围墙与哨卡分割开来。柏林这座城市被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两股力量给撕裂开。在飞机上你能特别清楚地看到围墙周围很大一部分地方都是荒凉的,野草长在铁丝网之间。西柏林因为被长期断水断电,你甚至都能感觉到飞机飞过时,地下人们饥渴的眼光。“回来之后好久我给爱丽丝写信都不敢提到自己在柏林上空看到的情况。”约翰顿了一下。“一个身在异乡的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家乡被人欺负,心里会不好受吧。”他的眼睛停在墙上的一张照片上。
照片是一张全家福,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上面除了约翰和爱丽丝,还有六个中年人和两个孩子。最小的那个孩子叫汤姆,今年十八岁,打算考剑桥大学。
“嘿,你们想不想看看我和汤姆的杰作?”约翰瞪着明亮的大眼睛,精神满怀的问。当约翰打开储藏室门的时候,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辆赛车。一辆手工做的赛车。车身是木头的,只容下一个人,轮子用的似乎从儿童自行车上拆下来的。我伸手转了转方向盘,灵活的很。
“汤姆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去看一场赛车比赛。之后好几天他都兴奋的不行。我是个机械师,于是我就说,嘿汤姆,你想自己做个赛车么?”约翰闪着他的大眼睛对我们讲起了赛车的故事。“他别提有多高兴了。从那以后,每次汤姆来我家看我,我们都会在这屋子里忙活一下午。确实,有什么比做一辆赛车更吸引小孙子来爷爷家呢?”我绕着车转了两圈,有些怀疑地问,这车真能开么?“应该可以”约翰说。“排气系统似乎还有点问题,不过我敢保证这车上路没问题。我们两个忙活了十年,总算看到点希望了。”
我们围着那辆赛车一直聊到爱丽丝叫吃饭。约翰是对的,德国妻子在厨艺上确实胜过英国妻子。我赞叹过爱丽丝的饭菜后,对约翰说,你真的很幸福:可以去给“喷火”当机械师;娶了这么贤惠而优雅的妻子;还有那么优秀的后代。我跟他讲,在中国如果人能够活到他这个年龄还能这么健康,会被看做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比如,我们中国人讲究“八十大寿”——就是把八十岁的生日过的很隆重。
约翰看看我,神秘地说,其实他八十岁的生日也是独一无二的。“我过生日那天,儿女们把我和爱丽丝接到了巴黎。雇了一架小飞机,从巴黎起飞,飞往柏林。将近六十年过去了,飞机下面的柏林我根本认不出来了。曾经的荒芜现在全部是高楼大厦,很让人感慨。”
“所以你看到了我们德国人的力量?”爱丽丝开玩笑的问。
“是的。不过,我更看到了和平的力量。”约翰的眼睛里闪着光。
和约翰一家道别之后大概两个月,我收到他的一封邮件。信里面说那辆赛车终于试驾成功,只是排气系统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总是喷出黑烟。邮件的结尾,约翰附了一张他与汤姆穿着工作服站在赛车边的照片。照片中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汤姆一脚踩着赛车的前轮双臂交叉放在胸前,而老约翰勾着背,左手搭在汤姆的肩上,右手伸向半空中,仿佛对着照相的人挥手打招呼。后面的三根手指依旧攥在一起,所以看上去,约翰的手势倒像是个“八十”的“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