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我从泸沽湖环湖公路西北角的岔路口向右拐,经过一个无比颠簸的长坡,踏上那条土石混合路基的乡村公路后,我就慢慢落下一个坏毛病,很难老老实实的一直在宽阔平整的柏油路上骑行,我开始注意到路旁默不作声一闪而过的的岔路口,在地图上寻找陌生的县乡道,在论坛的角落里翻出不为人知的冷门路线,在卡车司机嘴里问出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便道和小路,地图在我眼里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有从一个熟悉的点到另一个熟悉的点之间一条条的国道,而是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网,甚至有时候路也消失掉,只剩下一片一片空旷的土地。
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路口,就在车来车往的柏油路边。那是密密的一片针叶林,树下的土地都被墨绿色的低矮的草地盖着,上面散落着白色、黄色的石头和一团一团灰绿色的植物,只有林间的小路是完全裸露的土壤,路面是红褐色的,耀眼地从林子里插过去。在柏油路上沿路口的方向能远远的望到小路曲曲弯弯地极速下降,尽头是个村子,村中的屋子都是像碉堡一样的藏式小楼。但和很多人家不同,这里的房子颜色黯淡,没有什么装饰,能看到整面整面用土糊起的墙,房子都是黄褐色的,如果没看到红色的窗框,这些房子就仿佛直接从土中长出来的一样,呆滞而笨拙,无人问津的气息扑面而来。后来我知道这个村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叶儿红。
我也记不起那时为啥去叶儿红村了,也许只是一点点多余的好奇,又像动机不纯地寻找着什么。离开叶儿红时我一无所获,但是心情却陡然变好了,不是欣喜若狂,却有种安静而微妙的喜悦感。
从柏油路到叶儿红的小道基本上都是下坡,山地车轮胎欢快地碾过泥泞的土地,并没多大的动静,却惊得林子里黑鸦四起,小猪乱窜,也许是因为这布满浓雾的空气中一切都太安静了。这些小猪明显和藏区常见的黑色藏香猪不同,他们不是纯黑色的,而且能看得到身上的支支棱棱,依稀有刺的样子,体型比起想象中的野猪明显偏小,也许是幼年的野猪吧。小野猪在林子里呼哧呼哧没头没脑奔跑的样子,认真得很,却让人不由得发笑。
下坡很快就到头了,我低头一看车胎上已经裹满泥巴,厚厚的一层,是种粘性极大的土,很难去掉。而自己站在约有一人高的一排长篱笆和一个土坡之间,面前的路也被篱笆挡着,没法再往前走了。篱笆围着的是一块不大的麦田,这个季节田里的青稞绿的正欢。叶儿红村位于山区,并没有多少适合耕作的土地,放眼望去差不多就能看到整个村子所有的麦地,田野的边界都是不怎么规则的,屈指可数的几户人家就散落在田间。
我试图搞明白这条进村的路是怎么个走向,傻站着拼命回忆刚才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岔路口,直到离我最近的那栋房子里走出一个婆婆。婆婆看到我之后并没露出很惊讶的神情,她冲我招招手,喊了一句藏语,听上去像是让我站那别动等她一会儿。婆婆沿着两片麦田之间的田埂朝我走过来,攀上篱笆,转身踩着篱笆上搭着的木条一步步走下来,原来这不起眼的木头竟是用一截原木做成的梯子,在木头上砍出几个坎就是梯子上脚踏着的地方了。婆婆好奇的看看我,又打量起放倒在地上的自行车。互道扎西德勒后,我试图用她能懂的话表达我的意思:“那边!”我指指村子背后的山,“自行车!路!有没有?”婆婆摆摆手,表示完全听不懂,又指指那条原木梯子,让我跟着她走。
我们踩着麦田的边沿往村子深处走,我紧张地挪着步子,生怕踩坏了人家的青稞,老人家看上去年纪不小了的,步伐却很是矫健,我们在村子里拐来拐去,经过一个破破烂烂的的木门后又穿过一个拥挤的小院子,终于来到一栋大房子的门口。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只有拴着的黑色藏狗对着我一通狂吠。婆婆带我走的是后门,可是没想到打开门后屋里满当当的都是人,村子里的人似乎都集中在这里了,怪不得外面没看到什么人,仔细看看这里有老人,有小孩子,有不同年龄的主妇,但是没有青壮年的男人,也没有年轻姑娘,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大概村里的年轻人都去附近的县城或更远的地方上学打工了,而依然居住在村里的男主人们白天都在外面干活做生意,天黑才会回来,村子里人口并不多,所以仅有的几个主妇每天中午把老人和孩子们集中起来,做大锅饭一起吃。现在我正赶上他们的吃饭时间。
我进屋以后,屋子里突然变得安静了,婆婆用很快的语速说了几句话,应该是在说我,因为说完之后主妇们发出惊讶的啧啧声,七嘴八舌议论着,时不时地看看我,小孩子也睁大了眼睛盯着我看,没有任何人对自己的好奇做什么掩饰。午饭是面饼,主妇们给在座的每个孩子都发了一份,也给了我一份,比起其他孩子看上去要多一些。这会儿话题显然已经从我的身上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屋里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终于等到其中两个健谈的女人结束了一个话题之后,我试探性的开口重复了一遍在村头问过的问题:“请问!这里!山!自行车!路的有没有?”屋里再一次安静了,有人在摇头,还有个女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能听到里面好像说到“车”,大概他们知道“车”这个词的意思,却不懂什么是“自行车”。“车,自行车,脚踏车的是!”我徒劳地解释着,还手脚并用比划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动作。可是人们显得更迷惑了,也不知我那时是怎么想的,竟然去用脚踏车去解释自行车。不过我的努力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收获,人们七手八脚把我推到角落里的一个老汉跟前,老汉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可一开口,却说了句让人目瞪口呆的话:“我!汉话的懂!”
虽然老汉是叶儿红最厉害的汉话专家,但是交流了几句以后,我发现他也就是会一些常用词而已,而且能听懂的多,会说的少。何况为什么有汽车不坐要气喘吁吁地骑自行车出门,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非要跑到一个小村子来找路,这本来就很难解释,就算是能听懂我说话也不见得能搞明白我到底在问什么。尽管如此,和汉语专家的交流还是有收获的,我拿出纸笔,画了一辆自行车,虽然画的歪歪扭扭,不过大伙看了之后都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一手指着画,一手指着门外往山的方向,重复我的问题:“这个!自行车!往前走!路!有没有?”老汉点点头,似乎明白了大半。“自行车,放在那边了!她知道!”我指指送我过来的婆婆,老汉用藏语和婆婆说了几句,然后挤牙膏一样从嘴里蹦出几个汉语单词,顺序乱七八糟的,不过拼凑起来再加上脑补,终于得到了一条信息:你说的那种路也不是没有,但是最近一直在下雨,路上有很多泥巴,你的车实在是不好走,你最好还是回到之前的路上吧!
心情有点沮丧,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又很想笑两声,我拼命地把手里的面饼啃完,然后站起来对屋里的所有人表示感谢并且道别。汉语专家也站了起来,表示他可以送我回村头。明明是沿着同一条路往回走,却感觉路变长了,我扯着脖子扭头想看看他们说的能骑车的小路,却只能望到远处一座座被绿色覆盖的山和沉闷的灰色天空,我也不断的瞟向刚才吃午饭的房子,直到它渐渐远去。一路上很沉默,踏过原木梯子回到红褐色的路上,我的车还原样在地上躺着,扶它起来时,汉语专家过来帮忙,他从旁边地上捡了一根小树枝,很自然地帮我捅了捅夹在刹车皮和轮圈之间的泥巴,看看我货架上的行李,稍微点了点头,一副若有所思又心满意足的样子。毕竟,这些东西有时候用语言解释反而变得麻烦。
也许叶儿红的人早已对我印象模糊,可是这个低于柏油路面几十米的小村庄,却是个能让我隔一阵就不由得想起来的地方。走在随便哪条公路上,好像随时可以从路边的岔口回去拜访一下。那条布满红色泥土、小猪乱跑的林间小道,那间门外有狗,屋里有大锅饭吃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