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锡伯巷子的记忆,得从一棵树说起。
在伊犁河路与光明街(旧称纳格尔其街)路口交汇处附近,有一棵粗壮的夏橡,树干得需三人方可合抱,蓊蓊郁郁的枝叶从马路的这一侧横跨到另一面,如一把巨形大伞一般遮出一片阴凉。夏橡位于路侧机动车道与人行道交界处,根部围砌一圈石砖。一条马路谦恭的为一棵古树保留一方生存空间。
夏橡的树身上挂着一块铭牌,说明着这棵古树的年龄——124岁。夏木阴阴,仰头看树,斑驳阳光在树叶间隙闪烁着星星一般的光芒。树下是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而树的皴裂的纹路里则是经历过的绵长光阴——一代又一代的车辆和行人从树下走过。
这棵夏橡植种于此的历史要追溯到清朝光绪末年。时任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的锡伯人扎拉丰阿掌握着对俄的外交大权,故而时常因公出往沙皇俄国统治下的阿拉木图。回国时,扎拉丰阿不仅带回了先进的交通工具和农具,“还带来那里的优良果树苗,其中还有几棵橡树,在伊宁市的‘那拉哈吉’(应是维吾尔语‘纳格尔其’)买了二十亩地栽植了这些树木,名扬伊犁大地,成为优良苹果分种伊犁各地的苗圃基地”。(见《伊宁市“锡韦库恰”》,乌合祖供稿,伊犁州博物馆副研究馆员安英新校译,《伊宁市文史资料第八辑》)扎拉丰阿去世后,其夫人带着全家老少于民国五年搬来果园居住,成为定居在此的第一户锡伯人家。
另一位对锡伯巷子的形成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是萨拉春。萨拉春从阿拉木图留学归国后,于1914年从沙俄在伊宁市所开办的道胜银行贷款,与友人常林、寿谦一同开办了大商号“常寿春”。“常寿春”生意兴隆,为三人带来了巨大财富,三人遂决定定居伊宁市,地点就选在了紧邻扎夫人家的果园东边。萨拉春在这里购置了二十亩土地,分给了七户锡伯人,于是大家筑街盖房,在距离扎夫人搬居到此一年后,锡伯巷子形成了,这个称呼至今仍时常被当地的维吾尔老人提起。
在夏橡树下的石砖上小坐时间,时常看到有人以一种探问和敬畏的神情抬头仰望这棵古树,驻足一会儿,抚摸一下古树粗糙的枝干,然后离开。我也从这棵树下出发,去探寻锡伯巷子现今的面容。
在古树不远处,是一家路口商店,门前坐着纳凉聊天的居民。他们告诉我,穿过这个十字路口,沿街直走,所遇右侧的第一个巷子就是旧时的锡伯巷子了。
巷子安静,遇到的多是维吾尔居民。一位坐在门口的维吾尔大叔告诉我,这里现在只有一户锡伯人,巷口左侧的第二家即是。而这唯一的一户人家就是萨拉春的后人。
吴尔明从房间里迎出来,面容慈祥。他将我引进客厅,向我细致叙述他所了解的这条巷子的由来。
在伊宁市,分布有锡伯人家的地方并不仅此一处,但之所以这里会被称之为“锡伯巷子”并广为人知,主要是街区形成较早,居住的锡伯人家较为集中,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当年在此定居的锡伯人大多具有较大的社会影响力。扎拉丰阿自不必说。吴尔明的爷爷萨拉春,则是当年锡伯族第一批赴俄留学生,并在1924年出任锡伯营领队,于1926年任中华民国驻苏联阿拉木图代理领事等职务。而常林、寿谦以及另外在此居住的康、博通石库、奉安泰、巴图沁等人或者官居要职,或者家境优渥,使得这条不大的街区一时甚为引人注目。
吴尔明的父亲文安为萨拉春的第三子,这位曾经留学俄国的知识分子在新中国成立后,一度担任时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副主席的包尔汉的秘书,并陪同其参加了第二届中国政治协商会议。在吴尔明家客厅一张简朴的桌子上,摆放着父亲当年参加政治协商会议时与毛泽东等国家重要领导人的合影。这是这个家庭曾有过的辉煌。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因为家庭成分问题,父亲带着当时仅六七岁的吴尔明回到伊犁,住在了爷爷留给他们的房子里。自此,再没搬走。当年文革残酷,旧时的老知识分子深谙低调做人的好处,默默在此居住,把一切光辉留在过去。
吴尔明回忆说,当年回来时,这里还有三四家锡伯人,而在1979年,当他参军回来探家时,斜对门的另一家锡伯人已经搬走,他们家成为了锡伯巷子的最后一家锡伯人。因此,这使得他们在此的居住多了一层历史意味:从这座100多年的院子里,能摸得到时光流转的脉络——清末新政,锡伯官兵的跨时代戍守,新中国的成立,文化大革命的浩劫等等。就在这个院子里,吴尔明也接待过多位探寻锡伯文化的中外友人。
他说,回到伊犁之前,他并不会说锡伯语。定居在此后,一日,父亲用锡伯语让他帮忙取一本书,他误以为是需要缸子。父亲对他说,既然回到家乡了,就不该把本民族的语言丢掉。于是,父亲开始教他学习锡伯文字和语言。但对于锡伯语未来的生存环境,吴尔明也看得淡然,时代在发展,各种文化在融合,一种强势或者先进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冲击无可避免,人们自会选择更有利于生存、发展的语言文字。这座院子所能承载的也必将只能是对过往的见证。
吴尔明带我去看爷爷萨拉春曾经住过的房屋。
房屋位于锡伯巷子里侧100米左右,曾经是伊犁河路派出所所在地。吴尔明在任伊犁河路派出所所长时,这排老式房屋被作为宿舍使用。再去探访时,伊犁河路派出所已经搬走,现今所驻的单位是伊宁市公安局刑警大队便衣大队。旧时宿舍门前廊柱上的油漆已经斑驳,门廊、屋檐上的雕花至今看来也能领略其精巧用心。吴尔明说,这些雕花原本都不需要钉子将其固定,以其自身结构就可以环环相扣,稳固牢实。但2004年翻新这座房屋时,工人将其拆卸下来后却忘记如何组合固定,只得使用钉子来帮助恢复原来的模样。
在这座房屋的一侧,是一座颇具特色的大门,门楣上有隐约雕刻字样,现在已经模糊,无法辨认。这座气派的大门立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从大门朝里望去,后面是荒草,右侧则是已做今用的房屋。100多年的时光,被叫了100多年的锡伯巷子,现在留下的是,一棵树,一座大门,一排房屋和一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