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堆满了室友的东西,还有不知道哪个东西发出的,还是所有东西一起发出的某种气味。有两个钟,宿命地计算着,令人焦虑不安。
在这里我无人知晓,我像异物一样扎眼,又好像生理盐水那样,完全被无视地流过。坐在这个没有我的房间里,我开始觉得,过去的自己之所以存在,是因为附加的东西,而赤裸的真正的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
——2007年10月22日
抵达日本那个傍晚,我坐在地板上茫然地写下第一篇日记。素未谋面的某位同学把我从机场带来宿舍后就不知所踪了。后来才知道接人是他的兼职,可以从宿舍管理人那儿赚不少跑腿费。那晚我没有心思找吃的,掏出半截面包,和着眼泪吞了而已,还是登机前我妈塞过来的。
就这样,我把最后一点过去也吃了。窗子又正好对着个小墓园,不由得越发伤心……
凭栏眺望,总觉前路漫漫,蓦然回首,却已经走了这么远。
再去一次早稲田
我对吃的东西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如果吃了不好的,会难过半天。又兼什么东西连吃几顿都讨厌,便常常弃了其实还不错的饭堂外出找食。
文学部旁边有一间叫做“权兵卫”(ごんべえ)的乌冬屋,开在地下,常常排队,不知有什么好的。终于有一天,趁着还没正式开学的空当坐了进去。要了梅干汤乌冬(梅干しうどん),配小碗杂锦焖饭(かやくご飯)。自此不管有没人排队,隔段时间就得来。
每次看到日本人拉面搭炒饭,炒饭搭饺子,我都暗想是不是以前没东西吃害的。但这儿的杂锦焖饭实在太香,一粒米好像有几十种味道,撑死了也省不得。
而梅干这东西,便当的白饭上常有一颗作点缀,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猛咬一口,马上吐了出来。后来寻思,这又酸又咸的怪东西怎么深得日本人心?上等的还要几千日元一颗,像酒一样封几十年才拿出来。不得要领,只得把已经拨到一边的又放进嘴里,轻轻啃下一点,居然极好。哪怕什么都没有,一丸小小的梅干就送得下一碗饭,浓缩到简直要变成一个核子。原材料与之相同的话梅、加工后成了同类的榨菜,都没这样用尽全力。
到了昆布汤里,梅干又是另一种姿态。浸泡过后,肉一层层散开,好像一朵茶花。裙带菜浮于四周,似是绿叶。整碗乌冬没有一片肉,用料也非常少,然而我看得贪,吃得也贪。想到福島危机四伏,超市里有时买不到水,更是把汤也喝得精光。
不单是即将毕业的我,那些一辈子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亦是活得十分不舍吧。
天妇罗的下限
“鲜炸出来的天妇罗是世间极品,但是冷了之后就成了地狱料理,所以绝对没有人笨到去买超市的天妇罗!”一个比我还小几岁的日本男故作深沉地说道。
资深馋嘴家和留日大前辈蔡澜则说,如果你觉得天妇罗只是平平无奇的油炸食品,那是你还没有吃到好的。
天妇罗和红酒、咖啡、巧克力一样,价钱和品质都没有上限。从名字上来看,敢叫自己天麩羅或天婦羅的,似乎好吃些,叫自己天ぷら的,就比较平庸了……一派胡言,请勿轻信。
不过我这个对食物无甚兴趣,但又不乐意捱难吃的人,下限还是有的,那就是连锁店“天丼”。
有一阵子我每个星期都去。大虾、冬菇、茄子、南瓜、青椒,快快手炸出来,铺在白饭上,再浇上一点酱汁,下午第四节课和第六节课之间的空隙就完满了。即使是普普通通的天妇罗,较之西式快餐的炸鸡块,还有一吃就给长辈叨叨“小心上火”的橙汁鸡柳,总是轻盈一些,吃了没有负罪感。就是我已经认得店员,店员也好像认得了我,但谁都没好意思先捅破,好像什么不法交易。
后来我弃了炸虾,投奔素菜天妇罗。自觉倍加清爽,而无不得满足之肉欲,若有柚子(ゆず)[1]和椒盐助兴当更好。可惜是没有。
Michiru和塩昆布
讲到早稲田,不能不讲慶応。这两间大学好比日本私立高校中的清华北大,不过早稲田有的是野花野草,慶応多的是公子小姐。
还记得在东京塔当向导的Michiru吗(参《錦糸町》)?她读的就是慶応,主修东洋美术史,一个令日本文学显得很实用的学科。而且一读读到了博士,非真正大小姐不可为也。
Michiru来日本之前不大喝酒,来了之后却时有心水推介了。比如她学校附近一间居酒屋,叫做“二代目魚屋町”的。
二代目由一间木造老屋改造而成,分为两层,二楼是隔间,可订酒席,一楼则是和开放式厨房连为一体的吧台。我们去吧台坐了,几个大厨忙前忙后,中气十足地互通战报,好像随时都要飞起来,或者从背后又长出一只手。
热爱自己的工作,其人必定闪闪发光。去了这样的店,真是再也不想去和民(参《日暮里》)了。
那天的特别推介是蒸鱼头,我好久没吃过了。蒸也好鱼头也好,都不是日本人常用的。而一个居酒屋有没有当日的特别菜谱,是区分有没有用心经营的重要指标(曾去过一间其貌不扬的店,菜谱上有时会出现老板白天刚钓到的鱼。该店是某位可爱的教授下班后无意发现的,也就是说在早大附近。我只能说这么多了,老板钓的鱼不够分啊)。
却说二代目最大的惊喜是一碟小菜,十分简单,芝士(cream cheese)切成方块,撒上塩昆布便成。塩昆布是沾了盐的干海带,可以当零食啃,也可以当调味料。想不到本就有咸味的芝士加上塩昆布不但不过头,还显出两种咸味之间细微的不同,鲜美异常。
这可巧了,有一回Michiru拉我去看美术展,过后也吃了一道妙用塩昆布的:塩昆布香草冰淇淋。冲突之下,舌头对两种东西的味道都特别敏感,而大脑忙于分析,也来了精神,完全消除了美术展带来的疲劳……
有了这么两回,我家常备塩昆布。大小姐Michiru就这么与之挂上了勾。
V2的V是什么V
告别了Michiru,是时候和Kim会合,她说今晚要去一个新地方。
这地方其实不新了,大名鼎鼎的Vanity是也。和地窖一样的Muse不同(参《六本木(夜)》),Vanity在大楼里,布置得像F4常去的会所。电梯前垂着长长一列绫罗绸缎,因为女性不用入场费,但要穿小洋装。
并且,Vanity以女客的美貌著称。在那个不知该叫洗手间还是后台的地方,一个在补唇彩,一个在涂睫毛膏,还有一个在理头发,一个在摆弄衣服,互相不放在眼里。只有我和Kim不明所以,穿得像杉菜和杉菜她朋友,不知怎的混了进来。
店内面面是成片成片的玻璃,東京的绚丽璀璨由外而内。窗边一张张沙发上觥筹交错,中间一小块舞台挤满了人,音乐倒是和Muse的没有什么分别。
忽而上来几个黑人舞者,个个光着膀子,所有男宾好像都没了血性,女宾则尖叫连连。有舞者随手就抱起一个,旋转起来。伊慌忙掩藏裙下风光,这下男男女女都沸腾了。
“我们还是去Muse吧。”Kim说。
我点了点头。
后来,Vanity也受到了大扫荡影响。重新开业后更名为V2,称V即vertex,“最大”……怎么觉得,没有以前诚实了呢?
AgeHa,搭讪跳舞两相宜
東京最大的夜店应是新木場AgeHa,无论是规模还是地理位置,都像个体育馆。附近除了便利店和一间“すき家”(类似吉野家),什么都没有。
千百种费洛蒙困在一起,是一种伺机待发的味道。三个钢管女郎一齐从顶端滑下,我都差点无暇看到。这是日本人比例很高的一个店,几乎没看到几个外国人。大概来这里的日本女孩偏好日本人,和六本木相反。而对六本木那些偏好外国人的女孩,日本男人的看法和中国男人差不多,难得共识。
“这种音乐就是house了”,AgeHa并非只有费洛蒙,“日本的舞者(houser)独具一格,在纽约只要听到是日本来的,谁都要敬他三分。”
他们的舞姿好像海洋生物一样柔软而古怪,不按陆上规矩行事。而我即使穿上潜水服,背上氧气筒,也不可能在深海里如此自在。
“刚刚内场(arena)里围成一圈的那些人是比较普通的,这个泳池边上的就不同了,你看,都没人敢和他一起跳。”
说真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分别。一个略懂的人在一个完全不懂的人眼里,有时和大师差不多。不过那泳池不是用来游泳的,而是一面镜子(这我看出了点门路)。镜框上装了射灯,好像那些特别注重细节的女孩用的化妆镜。所有人都在和自己的倒影跳舞,等待日出,欢呼。
那么,这个和我说话的是谁呢?
往前找找,有个不时来客串的双子座,美国人,就是他了。还有现在在我旁边的这个人,也是他。这是现实中我讲了无数次的故事,听到的人都说好像一出戏。如果有一天你来问我,我会再说一次:所有的所有,是从渋谷的那个夜晚开始的……但这不是一出戏。一个夜晚,一生,真的没有那么不同。
東京,你同意吗?
参考资料
二代目魚屋町http://www.la-brea-dining.com/uoyamachi/
ageHa http://www.ageha.com/
V2http://www.v2tokyo.com/
注释
[1]柚子:中文称“香橙”、“罗汉橙”,味酸,常作调味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