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游牧者随笔(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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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秋天的梦

直到现在,我们都能常常听说到,那座铁架子桥又坍塌了。通麦是个气候宜人的小镇,附近却以险恶的交通环境而著称。那里海拔只有1800多米,属峡谷地段,丰富的雨水常将谷地两侧的山石冲垮,通麦前10公里的帕隆是川藏线上闻名的天险。臭名昭著的102塌方区就在去往鲁朗小镇的路上。“车过帕隆道,险处不许看”,这段仅长10公里的帕隆峡谷道,通常需走3个多小时才能通过。如果碰上塌方,或者堵车的情况,那恐怕只有天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帕隆藏布江从通麦流过,它与雅鲁藏布交汇之处就是著名的马蹄形大拐弯的弧顶处。

和许多川藏线沿途的小镇一样,鲁朗的街道也并不大,一条主干道的沿途分布着几家饭店、旅馆和百货商店。一家破败的邮局大门紧锁。唯一起眼的是镇中心的一座十英雄纪念碑和军营,那里是著名的川藏汽英雄图驻地。十英雄的故事发生在1967年的8月29日,某汽车团三营副教导员李显文带车队行至帕龙天险时,突遇特大山洪。为了让车队尽快脱离险境,李显文亲自带领9名同志前出探路,不幸遭遇特大山体崩塌,10名同志全部壮烈牺牲。即便是在今天,帕龙沟都是川藏线上最为险恶的路段,每天经过的汽车频频受到塌方和险情的威胁。对于很多骑行的人来说,这一路段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早上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住在向大姐“骑友之家”的车友们,有的选择留下来休整等待天晴,有的选择搭车而过。而我决定冒雨前进。收拾完行李,然后去餐厅吃早餐,里面已经坐满了正在吃早饭的人。这让厨房里的厨师小伙忙的不可开交,一锅蛋炒饭还没下锅就分的差不多了,然后接着又是一锅。对于所有的骑行者来说,胃口都显得特别大,胃已经不是胃了,而像是一个无底洞。早餐分为两种,面条和炒饭,十块钱一份,可以续吃。都是那种大碗,北方的那种大海碗。我吃了一份炒饭,又续吃了一份面条,再吃了一个煎蛋。总共给了12块钱。吃完美滋滋地感慨,果然是偏远地区,没怎么受到通货膨胀的影响。

检查车况和给水壶灌满水几乎是每天出发前的例行动作,今天还额外给后面增加了一层雨膜。然后我就跑到对面的商店买雨衣,一个中年女人见我走进去了,便从老远跑回来。

要买啥子啊,她操着地道的四川话。

有雨衣吗?骑车子用的那种。我说。

有的,你要便宜点的,还是贵点的。她指着堆放在货架上的雨衣。

便宜点的,我说。

25块钱,她递给我一件黄色的。

太贵了,20块钱行吗?我问。

20快不行的,她说。

10块呢?我没等她说下一句又问道。

那怎么行,她连忙摇着头。

那就15吧,反正我也只有15块钱了。

你要什么颜色的?她问。

就这件黄色的吧,挺好看的。

买完了雨衣,就朝鲁朗进发,天空中的雨还在下,路边停满了装满货物的大卡车。有士兵在指挥交通,我跟在一辆大卡车后面通过通麦大桥,桥下面翻滚着沸腾的江水。一过到桥的那边,情况马上变得不一样了。狭窄的土路高低起伏不平,坑洼的路面积满了雨水,尽是泥巴和积水区。汽车穿行在上面,一边是陡峭的悬崖,另一边是耸立的山体。从悬崖的边上,你能看到下面的江水,没有任何障碍物,只需要一个瞬间,便能从上头栽进去。早上的这个时间,帕隆峡谷公路上穿行的汽车很多,况且有些地方容不下两辆车同时经过,刚走了一会儿便开始堵车。有军队运输车拉响警报从前头开过来,总共有几十辆车,用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才走完。汽车兵过后,停靠在一边的越野车呼啸而出,所到之处变得浑浊泥泞不堪。等我胆战心惊地走完这段险路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湿滑的路面让车子变得异常难以驾驭,像是增加了几倍的载重量一样。再加上穿着封闭的雨衣,浑身上下大量出汗后变得湿透。

当我补给完午餐继续上路的时候,便迎来了另一场噩耗——车子爆胎,而且是内外胎一起爆破。我没有携带外胎,只好在路边等待有现货的骑友到达。雨越下越大,我脱下雨衣忙着修车,此时的衣服已经完全被雨水淋湿。陆陆续续经过的几位车友都没有外胎,我开始试着拦车,但都没有谁愿意停下来。一辆疾驰的大货车经过时,更是将积水区中的污水溅满我全身,等我转身准备破口大骂的时候,他已经把车开的老远。这个时候,我开始特别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搭车算了,为什么逞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下着魔鬼般的大雨,我绝望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通麦鲁朗,川藏线上美丽而凶险的小镇。它们不仅有臭名昭著的险途和绝壁——滚落的山石不时从山涧滚下,崎岖而颠簸的公路,旁边就是万丈深渊和不知道深度的江水。除此之外,你还能看到这样绝美的林海,牧场以及美味的石锅饭。

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谢天谢地,碰到了另外一队车友。他们有六个人,配备有齐全的备用工具和零部件。我还发现,早在上一站,我跟其中的一个小伙子还住在同一间旅馆。只不过他不怎么说话,而且一定要用吹风机在房间里面吹鞋,这让我很讨厌,便没怎么理他。我说明了情况并要求提供帮助,他们爽快地答应了。只看见那个曾经跟我住一间房的小伙子,麻利地翻出工具包,取出崭新的内外胎,开始往我车子上装。他明显是个老手,动作犀利准确,只用了不到10分钟就换好了。当我拿出钱要给他的时候,被那小伙子果断地拒绝了。大家都是在路上的,应该的。他说。

接下来去鲁朗的路上,频繁起伏的坡道公路挑战着我的体能极限,依然是在漆黑的夜晚顶着湿冷的寒风到达。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回想起白天的事情。曾几何时,我是否一直都是讨厌很多与自己性格不符,或者价值观不同的人。就像那个修车的小伙子一样,因为得到了他的帮助,我才发现了他的美。我能不能停止这种看人的方式,从更多的角度去了解他人,发现每个好的一面。至少,不应该轻易地去讨厌谁。

翻越海拔5020米的米拉山口,就意味着征服大山的日子将远去,川藏线上最后一座高海拔的山峰将带我们步入圣城拉萨的怀抱。米拉山亦称“甲格江宗”,意为“神人山”。在工布江达县境内,与墨竹工卡县的相界。横亘于东西向的雅鲁藏布江谷地之中,成为雅鲁藏布江东西两侧地貌、植被和气候的重要界山。山之西气候干燥寒冷,岩石易于破碎脱落,山体浑圆低矮,山之东气候温暖潮湿,利于植物生长,因而植被茂盛。山麓为天然牧场和农田。回望这一路上的步履。一处处高山险阻,一条条峡谷江河,一条条遥远的路途,最终都在一箩筐的汗水、坚韧与勇气中走过。它们是我这一路上所奉献出的最伟大英雄,带我走过云上的征途。

从松多镇出发,沿路坐落着光秃秃的群山,上面长满黄色的草皮。西藏特有的光束从直射没有云雾的天空。这一天我走的很激动,一是因为有一件特别的事情要做,二是因为翻完这座大山就要快到拉萨了。大风呼呼地猛吹,但显然我把这几个月来最娴熟的技巧和经验都发挥出来对付他们。农历八月十日是妈妈的生日,我带着提前做好的横幅赶到米拉山,那上面写着:“祝妈妈张家珍生日快乐”的祝福语。米拉山口上的经幡迎风飞扬,远处是延绵不绝的雪山,一尊伟岸的牦牛雕像耸立在海拔石碑的傍边。我把红色的横幅拿出来,让一位游客帮我拍照,后来下山后第一时间把照片传给远在杭州的妹妹,让她冲印出来邮寄回家。第三天当我已经在拉萨的时候,收到了妈妈的短信,她说谢谢我的生日礼物。

过了米拉山,就好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秋日的金黄笼罩着整个大地。笔直平整的公路两边有刚刚收割完青稞的农田,清澈的拉萨河静静流淌,一排排杨树林侵染出迷人的醉人景象,那是秋天最美的色彩。我抬起头,望着蔚蓝碧澈的天空,步入一条无人的小径,它通往不远处的村庄。整齐的杨树林像是在迎接我,微风吹过的时候,一片片飘落到地上,铺成金色的乡村小路。

这让我想起戴望舒那首《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哦,现在,我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是的,现在的我有一些忧郁,触碰到梦想的忧伤。看着路边的历程碑,愈是快到拉萨了,我就愈发会这样。一种莫名的矛盾袭扰着我,一是巴不得立刻就飞到拉萨,因为那是梦想的终点;二是贪恋这样的日子永远都没有归期,就这么骑来骑去。当最后的寂寞在心底沸腾,希望能早点在布达拉宫的广场上,把连日积累的喜悦迸发出来。可对往昔一幕幕的回忆却又让我无比眷恋。这种感受就是你到了,万水千山走过,内心翻涌着感动,历经风雨后的沧桑和喜悦。你到了,日夜朝暮如斯,叹息着往昔消逝,日久穿梭后的亲切和怀念。伴着午后暖和的太阳,我把车速降到了最低,希望能留住最后一刻珍重的瞬间。从出发到现在的一幕幕开始在脑海中重现,就像是电影片花,而喷涌而动的泪珠就是最好的观众。它们是委屈,是感动,是难忘,是喜悦。当暮色的光辉扫满拉萨城的时候,布达拉宫浮现在眼前,我变成了一只饥渴的野兽,耗费每一滴气血,向它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