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西班牙文化地图(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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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堂吉诃德马拉松

扎堆凑热闹的行为,一向为我所不喜,若是出于某个无聊的原因而号召的“全民参与”就更敬谢不敏。不过,文化活动总是例外,这既有专业学习上的必要性也有兴趣上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尽管高品味的质量后盾,文化活动要想做到全民参与依然是一件更具难度的事。因此,即使在马德里也属难得的几个全市范围的大型活动才得以加倍引人注目。

对这世界上所有的爱书人而言,四月二十三日都是个应该倍加关注的日子:原本平凡无奇的这一天,因为两位文学巨匠——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的同日辞世,而成为了一个带有某种戏剧性巧合的文学史上的重大事件。这一天因此被选为“国际图书日”的原因也正在此。为了庆祝这个文学方面的重大盛典,文化部和各个教育机构不遗余力地组织了大量的以“图书”、“阅读”、“文学”、“作家”有关的活动,戏剧表演,专家讲座,圆桌会议,诗歌朗诵,新书签售,各种透着浓浓文艺气息的活动层出不穷,这一天的夜晚,马德里的街头弥漫着前所未有的学术气息。

然而在所有这一切“文学相关”的活动中,我们还是有必要对其中两项投以特别的关注:一项不消说便是塞万提斯文学奖的颁奖典礼,西语文学界的最高奖项,西班牙国王陛下亲自颁发,其神圣性与荣耀非比寻常,是所有活动中最庄严、豪华、也最具学术性重要性的典礼;另外一个,则是艺文协会(Círculo de Bellas Artes,)机构所组织的被奉为传统的“《堂吉诃德》朗诵活动”,其主题是,由社会各阶层的近2000名嘉宾和大众轮流朗读塞万提斯的代表作《堂吉诃德》的各个章节,从第一章的第一句话“从前在拉曼查地方的某个地区……”读到整本书的最后一个字“…再见”。整个朗诵活动将持续整整两天两夜,各位政要、名流、作家、导演、艺术家,以及志愿报名的来自各地的学生、退休老人、各行各业的工作人员、将同心协力地传递阅读的接力棒,保证近60个小时的无间断朗读,是一项参与性极强的活动。可以想见,这无疑是马德里市为庆祝世界图书日而举办的所有活动中,排场最大、持续时间最大、参与人数最多的一项壮举。

不过,尽管叫做诵读会,但这一活动实际上可并非单单朗读名著那么简单。为了吸引观众的眼球,艺文协会组织者可谓不遗余力,翻看一下手上的节目单,我们可以找到与读书会同步进行的一系列活动:作家茶话会,舞蹈,音乐,戏剧,儿童故事,各种文艺节目应有尽有,每个参加者在朗读了这部名著的一两段文字之后,就有权观赏各种演出活动,难怪大批市民对此趋之若骛了。

然而诵读会的最大卖点还不仅仅在此。作为一项全民参与的文化活动,朗诵者背景的多元化才是最有趣、也是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按照传统习惯,《堂吉诃德》的朗诵由每年塞万提斯文学奖的得主起头。今年的23日傍晚,当阿根廷诗人胡安·赫尔曼站在讲坛上,读出“从前在拉曼查地方的某个地区……”,为第八次的三日诵读盛典揭开序幕的时候,离他在阿尔卡拉镇从国王手中接过奖章才过了不过几个小时,那块被称为西语文学世界的诺贝尔奖章的奖牌,估计还留着余热呢。当代的文学大师,念出了400年前的文学巨匠的代表作的开头之后,60个小时的不间断朗诵正式开始了。接着还有更多的文艺界人士持VIP贵宾票登台朗诵,另外还有不少政界名人,政府各部门的部长,甚至包括西班牙两大政党之一的PP的主席拉霍伊;自然,也有来自各地的知名艺术家、文化机构知名人等,众多名人的名字夹杂在登台诵读的中小学生和退休老人之间,构成了一副奇异、倒也和谐的景象。而个人最感兴趣的,倒是艺文协会从社会方方面面挑出的各种人群的代表:盲人,手按盲文宣读名著;聋哑人,配合着台上伙伴的朗诵打出哑语的手势;移民,西班牙社会的重要构成群体;来自海外的游客,或在诵读内插上一段各国语言的翻译版“吉珂德”,或用尚不熟练的西语结结巴巴地啃下一小段用词艰深的古代西班牙语诗文。据说,历史上曾经还出现过请尚在服刑的监狱内的犯人出来朗读的奇闻,可惜这次我无缘得见。

我们不难想象,要维持这样一项持续整整三天三夜,涉及近两千名朗诵者和近万名观众的活动,需要花费多少心血和劳力,是仅靠艺文协会区区几千名员工基本不可能做到的;出于这个原因,上百名年轻的志愿者投入到了这一活动的组织和管理之中:每日三班,每班近二十人左右,大部分参与者是艺术文化专业的学生。

四月二十三日,星期五,当我一大早来到艺文协会位于阿尔卡拉大街上的总部大楼时,持续三天的诵读会已经接近尾声。前几天前来朗读的名人嘉宾络绎不绝,继鸡飞狗跳的四十八个小时过去后,四楼的“柱厅”(Sala de Columna,朗诵会进行的主要场所)终于迎来了结束前少有的宁静。

艺文协会本班轮值的一班女孩七点半左右便全部到岗。早饭必须在单位餐厅解决,每天晚上在回家路上的出租车内便累得不知不觉地睡着,这对这些年轻的工作人员而言,真是空前辛苦的一周。而志愿者的工作,则包括管理队伍,记录页数,协调各个朗读者之间的联络衔接,技术支持等等。我被指派的岗位是前台的发票处,分发VIP、预约票和临时票三种颜色的纸签。今天,VIP名单上所列的客人已经所剩无几,大厅内,堂吉诃德第二部已经读到了第六十章。

接待台前,志愿者小组的负责人克莉莎却并不为参与者的减少而感到高兴。她皱着眉翻阅登记簿,核算着每个小时的预约参加人数。“这项活动最困难的地方在于要保持全书的朗读在三天内绝不间断。”她教导我们,“尤其是在半夜时分,因为大家一般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出来读书。”

为了防止朗读因某个时刻的人数不够而被迫中断的可怕灾难发生,艺文协会准备了“夜间特别礼品”——一大本铜版纸排印的画册。对于凌晨三点还忍着倦意前来为此活动捧场助阵的铁杆支持者,这种程度的礼品也不足表达艺文协会的感激之情。当实在没有人愿意不眠不休地跑来读书时怎么办呢?——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第二天的半夜一点至七点。这个时候,志愿者、甚至工作人员都会轮番上阵,尽可能地每人多读几段,争取捱到新一批的学生或是嘉宾到来为止。无论如何,不能造成出现空白期的尴尬事件。

问题还不止这些。漏段、跳句、重复等等错误也必须尽量避免。人人手边放着一本如砖头般厚实的《堂吉诃德》。即使在书店里,我也从未见到过这么多版本的《堂吉诃德》成堆地出现在我眼前。台下的志愿者,站在队伍旁边的艺文协会员工,台上的主持人,人人都全神贯注,听着讲台上传出的每一个字,以保证下一个朗读者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开始,又该念到何处结束。主席台上那本最阔重的大书,摊开后铺满了整整半张桌子。

在接待处工作的我们倒不用面临这种紧张感的压力。女孩们手捧礼品画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有客人来访时才偶尔地抬一下头。大部分的朗诵者来自马德里的中小学校,甚至有郊区学校的孩子们专程乘坐巴士前来参加——毕竟,举办朗诵会本身的教育意义甚至超出了它的文化内涵。整班整班的孩子们拥堵在大厅内,一些孩子上台朗读时,他们的同伴们就坐在台下安静地听。第二大参加群体,则是退休在家的老人们,由于无所事事而对马德里所有的免费活动充满激情。精神抖擞的老人们常常熟门熟路地走过来,领取一张现场票,在飘飘然地上台朗诵前全都不忘扔下这句话:“我每年都要来参加这个朗诵会,已经成了老习惯咯!”

“——谢谢您的捧场。”我们在交付赠品的时候回应道。至于这些爱凑热闹的观众的真正目的——收取赠品、免费观赏楼下同步进行的戏剧舞蹈表演、还是为了在电视上露脸?——谁也不得而知。我们所唯一关心的,只是这一次的朗诵活动能够像历年一样,顺利、连贯地结束。

我将视线转投到票台旁边的电视上。《堂吉诃德》的朗诵是一项世界范围的活动,而将之规模阔大至此的功臣,就是塞万提斯学院。这个以推广西语文化为己任的文化机构,借此机会邀请各地的西语学习者参加朗读活动,不遗余力地在全世界各地宣传《堂吉诃德》的文学重要性。就在这当儿,我便看见一群中国同胞,在北京的塞万提斯学院总部内,对着镜头费力地攻克着那本艰深的古书。各国赛院的读书情况将通过远程录像转至马德里,望着各色人种用带有各种口音的西班牙语念颂着这部名著的壮观景象,我身边的女孩们微笑着,对自己国家语言的骄傲清楚地写在脸上。

然而,即使对本地人来说,四百年前成就的这部名著也未免太难了些。丰富的词汇量、变幻的场景、大段大段的韵文与诗词、再加上与现代西班牙语迥然相异的发音与拼写——看着那些只有五六岁的幼儿园的孩子们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磕磕碰碰地在台上拼读出那一长串不认识的单词,我不禁怀疑他们与外国西语学生哪个读懂的部分更多些。

正午十二点多,同伴们正在讨论此刻出现在镜头前的那位老先生是谁。答案直到我回家翻阅报纸后才揭晓——Didi-Huberman,艺文协会国际大奖的得主。在他那平淡而严肃的声调中,两卷本七十余章的《堂吉诃德》终于读到了尾声。“…由于我这本关于唐吉诃德的真实故事,骑士小说将日趋衰落,并且最终将彻底消亡。再见。”

大厅内沉寂了一秒,大家似乎还未接受这场漫长的马拉松居然也有到达终点的一刻这个事实;接着,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便从柱厅的各处爆发开来。尽管与开幕式的盛大隆重相比,这个结尾似乎依然显得仓促朴素了些,但是,有何不可呢?辉煌的庆祝活动与反朴归真的平淡结尾,这本身不便是小说主人公堂吉诃德那场虚构人生的最佳写照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