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那些下蛋的鸡(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学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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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福克纳与海明威的战争

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海明威把双膛火枪塞进嘴里,一枪爆头。远在弗吉尼亚的福克纳得知前者的凶讯时还不知详情,却说:“这不是偶然事件,他是自杀的。”判断之精确不亚于一个老练的侦探。

这像一则冷笑话。福克纳竟然是最了解海明威的人。一个“南方的乡下佬、****样的坏种”,这些称号是海明威的“杰作”,当《老人与海》书评事件之后,他用上述称谓称呼福克纳。假如海明威地下有知,以他的火爆脾气一定会诈尸的,福克纳猜出了他一生中最后一个谜语,这滋味即使死者也难以忍受。

至此,海明威在福克纳之前彻底失败——他成名在前,获诺奖却比福克纳晚了五年;他出生比福克纳晚,却比后者早死了一年。至于文学成就此处就不谈了,吾友阿乙说过,假使老陀和卡夫卡活转过来,极可能以****相互问候。福海二人活着的时候已经这样做了,何况此文的目的是聊一聊下蛋的母鸡,对蛋就不置喙了。

海氏死后第二天,福克纳又说:“海明威抗议得太多,他表现出的无畏与男子汉气概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伪装。”这话更狠,直接就指斥海明威是装逼犯了。这个不厚道的家伙不知中国人“为死者讳”的礼数,更不知对于某些设谜者而言,揭开谜底就是揭开刚刚结成的痂。多年以后,有人评论海明威的饮弹是最后一次向世界展示他硬汉的一面。这多半是学福克纳的舌,福克纳刻薄不是盖的,他目光的锐利更胜常人。

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即将付梓,与福克纳也相熟的编辑寄来书稿,请他写一篇书评。福克纳认为这篇书评不必写,理由是虽然海明威说过作家需要像狼那样抱团,但他显然不是那种需要抱了团才能在狼群中像狼、而落了单就仅仅是一条狗的那种作家。归根结底这是恭维,意思就是海明威根本不需要别人撑场子喝彩。然而这种恭维对于海明威来说可能太过玄妙,以至于后者的理解完全走样,海明威真的就像条遭受屈辱的狗那样反击了——这之后在给编辑的信里,海明威说,“每当谁问我是最优秀的作家时,我总说是福克纳”,老头还委屈地提到了棒球,“他棒球打不到九局,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这样的抱怨和委屈简直可爱死了,但这些当然不够解气,海明威最后还是谈及了福克纳的作品,他认为福氏的书经不起重读——这个论断比他对福克纳的棒球球技的判断更容易推翻,老福的书多年以后人们仍在阅读,也不乏反复阅读者,有我兄弟四一刚刚重读《我弥留之际》之后、于凌晨发给我的短信为证:尺幅千里,浓缩的史诗!你瞧显然是读High了。

暴怒的海明威在控诉福克纳时还提到了中国,他说福氏的有关黑人的小说还过得去,至于《寓言》这本书,连放在宜昌都不配。一九四一年海明威到过中国,身份是《午报》的特约记者。据说他很不喜欢常凯申(******),且一定不喜欢大粪的味道。海大记者也一定在重庆朝天门亲睹了运粪船驶向宜昌,多半自己的遗矢还曾快递到宜昌小城。海明威的后世粉丝,对此有兴趣的不妨去考证考证。

相比福克纳,海明威更希望活在人们的注视之下,他是最具备演员素质的作家。福克纳则不然,他更孤傲,更自我,更浑不吝,更不在乎睽睽众目和纷纭众口。当他的《喧哗与骚动》和《我弥留之际》结集出版前,编辑征求其意见,是否约海明威来写序,他回答:那跟一匹赛马为另一匹赛马吹嘘有什么分别。

让海明威耿耿于怀的,还有一个著名的福克纳“作家排行榜”。某次福克纳回答某无聊记者一个居心叵测的问题:当代最重要的作家是哪几位。福把自己排在了第二位,把海明威排在第四位,还加了注解,说海明威没勇气,从没用一条腿爬出来过,从没使用过一个得逼着读者查字典看用法对不对的词。到这我们多少可以理解海明威的愤怒了,这位当过战地记者、水手并客串过间谍的作家气得不行,竟找了一位准将给福克纳写信以证明自己当年是多么敢玩命。假如海明威知道多年以后的中国有一个剽窃型作家也叫“小四”的话,说不定就当场喷血而亡了。到这份上,二人已再无弥合的可能。

福海之抵牾,《我弥留之际》或可提供答案。这个寓言般的小说泄露了福克纳的机密,对待苦难的态度,老福的态度是熬,经过若干家族苦难的铺垫之后,安斯·本德伦葬了老婆顺便又娶回了一位新太太。在诺贝尔奖演说词里,一个词从福克纳嘴里喷出了五次,Endurance,李文俊老师的翻译是:苦熬。

人生本就是苦难的历程,福克纳用熬来消解,并佐以少许的玩世作润滑剂。他的人生态度的核心就是忍受,他有篇小说的名字就叫“忍受”,但书名是《熊》,而熊在英语中的另一个词义就是“忍受”。可他是个如假包换的乐天派,他说“我拒绝认为人类已经走到了尽头,人类能够忍受苦难,也终将获胜。”他喷得太伟光正了,单从这一点,我就当定了老福的信徒。

吾道不孤,余华老师是老福更早的信徒。不信再重读一遍《活着》,福贵差不多就是安斯·本德伦老爹的中国版,其相似程度就相当于Twitter和饭否。

有关海明威之死,福克纳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喜欢一个走捷径回家的人。”

当刻薄与犀利过后,老福到底是物伤其类了,其中悲凉,沁入骨髓。每一个作家的归宿都是死亡,不朽的只是作品。对每一具具体的肉身来说,死亡都是可怖的,福克纳的“不喜欢”,不是针对海明威,而是不喜欢海明威的死,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将死——一个厌世者的离世刺痛了一个恋世者的内心。

一年后,福克纳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