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读杜读到成都去(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学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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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形与影(1)

1.子美

子美低头把船系在埠边木桩之上。立春过后,天气日渐和暖,埠头几级石阶已带上青亮苔痕。几只花鸭毫不畏人,蹲立石阶上默不作声盯看江边系船人。远处芳洲野渡柳绿点红,身后,青苗如茵,子美却似满腹心事。今日一早他取出去年随桑叶黄落而酿制的新酒,携妻子准备好的干粮,一个人默不作声放舟而行,漫无目的地随水而去,直是看到远处百花高楼,方停篙登岸。

自子美避乱梓州,本以为成都已在身后,不复归矣。殊不知叛乱平复,严季鹰重掌东西川,三番几次劝说他回成都接受幕府的职务。老友相请,子美不好推脱,而且自己终究是老了,漂泊一生总不免为“安定”二字所动,何况成都不单有草堂在,还有邻里情谊。于是便回转成都,在幕府里挂了个闲职。季鹰又向朝廷奏请予子美检校工部员外郎的从第六品上阶之位。子美知道,这完全是出于对老友的接济。事与愿违,受人恩惠,不免落人话柄,平日在府院中少不了些杂言碎语。加之此番严氏平定吐蕃有军功,封郑国公,举子美入有功之列,朝廷又恩典他这位老臣,允绯衣、银鱼袋的四品荣耀。这样一来就更招人嫉妒。明里暗里,不但轻慢子美,还不时借评论前辈诗人乘机讽喻于他。此等青年投靠幕府,希望有大树依傍,好能他日飞黄腾达,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子美也如蚂蟥吸附在幕府,甘心当一个食客。子美不想与之争,写《莫相疑行》:

男儿生无所成头皓白,牙齿欲落真可惜。

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烜赫。

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

往时文采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

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

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

斯文如是,青年后生如惠子之嫉实在可笑。鹓雏之志“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大殿之上年笔走鱼龙。三赋既成,技惊四座,怎苟同得小儿辈只识负日献芹。

不料更有气度浅薄之徒恼羞成怒,越发变本加厉。子美莫与之争,正月参加完府院立春典仪后,便向严武告假,推说自己老病缠身,不堪重任要离开幕府归田休养。季鹰当然知是借口,让他照挂空职,领一份俸禄,来去自便。子美郁结在胸,不因夏虫不能语冰,实乃全无语冰人矣。

他系好缆绳,耳边听得“扑通”之声,眼角瞥见水中木桩边上滞留的点点轻薄桃花被花鸭击散。他回过神来,提起新酿远眺这春日景象。远山深沉,蜿蜒而来的江上披花点缀,小舟在桃花水中荡漾。几年前子美目睹这番景象写下: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

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江畔独步寻花·其一》)

如今再不是那个故意借纵酒癫狂为自己辩护的人了。他泯了一口酒,独步江畔故地重游。故地联系着往日的自己,初到成都,带着心结而来,短短几年过去,这结不但没有消失,实在是变化得越发复杂。然而,这结却如此真实,无法简单遗忘,即便偶尔隐没于闲适的生活中,或借着人生阅历渐长而“大切大悟”,都未能真正解开。往事如影,总是不分远近交相重叠,拖在身后。

目送水鸭浮在桃花水上由近而远,与起落上下的水鸟化作一群。独自再往前走,以前漫步这条江岸小径,尚能遇到三两人家,现都淹没在蔓草之下。登上高楼,俯瞰郊野,更觉凄凉。以前那个“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的景象现在却被颓垣败瓦所代替。想这几年山河动荡,多少人流离失所。开元盛世时全国八百五十余万户,将近五千万人口,到如今只有不足三百万户,两千万人口,个中离散多少苦痛心酸的惨事。

徘徊楼上,日影西斜,城内画角声起。城门要在这哀厉高亢的号角声中缓缓而闭了,城门一闭,隔绝的又岂止是内外呢?在画角声中,他真正感到孑然一身,他乡为“客”的悲哀。黄昏里、画角声中,鸟雀还巢,纷纷争坠枝头。归鸟的喧闹声更显得那断壁残垣冷落凄凉。想起自己在秋日回到成都后走觅南邻,却只看到秋风中一具棺椁,繐帷破碎,在风中招魂。问邻里方知酒友已在一年前撒手离世。但见屋内燕子穿堂而过,仍然是旧时巢穴,鸥鹭归栖,尚乃门外旧池。旧庄荒凉,古交不再。

两三年间,先是老相房次律(琯)病故,翰林李太白(白)窘迫凋落,广文博士郑趋庭(虔)客死异乡,国子监司业苏弱夫(源明)饿死于长安。知音如飞花一样,一眼未尽,竟纷纷零落。每每迂回听到又一名古交好友离世,已然隔了好一段时日,待他知道时,他们已经远去好远,身影渺茫,随之自己的魂魄也如同追随他们而去一般。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登楼》)

子美拍着栏杆,沉吟哼唱的那首上古葬歌《梁甫吟》在夕阳里音调悲切凄苦。对于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无辜百姓而言,这蜀国后主算得上善终,亡国尚且有宗庙在。

下得楼来,又在江畔徘徊良久,直到日薄西山,他才踱步回到渡口。见那群花鸭悠然自得从水中上来,站在噪雀争鸣的岸边抖动羽翮甩进污垢,细细理过羽毛后,才招呼着慢条斯理钻进稻梁往农舍而去。子美又想到他那些幕府的同僚们,比对想想远去的那些才华横溢的朋友们,忽觉可笑,自己还不如眼前这些蹒跚花鸭子可爱:

花鸭无泥滓,阶前每缓行。羽毛知独立,黑白太分明。

不觉群心妒,休牵众眼惊。稻粱沾汝在,作意莫先鸣。(《花鸭》)

子美上船,把自己所得的这首诗誊写一遍,又取出一张新纸留下《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

野外堂依竹,篱边水向城。蚁浮仍腊味,鸥泛已春声。

药许邻人劚,书从稚子擎。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

新月照在芳洲三两蹲缩依偎的水鸟之上,越发使芳洲寂静。四处林木花影,船篷上灯烛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烛光映在水面,与月亮一同摇晃着靠近船舷的默默无声的桃花。花瓣从船头而来,轻偎船身,船尾旋转着逐水而去。偶尔跃出水面的鱼儿,“拨剌”之声格外清晰。

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

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

2.信

嗒——嗒——嗒——

信号灯发出的导盲声响总让信联想到机械钟表内部零件的循环往复,站在川大的梧桐底下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快速通过的车辆,红灯下缓慢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把时间细分,拨慢了行人的时间。柏油路把空间分割成三块,来自三个方向的车流不断来回切割着江岸长堤、四川大学以及望江楼公园。江岸在马路的右边稍远拐弯而去,视线能一下子透过单薄的垂柳,直视对岸参差高楼。而另一边与川大围墙对峙的,是望江楼公园的另一道围墙。川大围墙之上横出灰黄干枯的叶叶梧桐,而在马路对面却是斑斑绵竹,把公园包裹得严严实实,很难猜想到延绵的翠竹背后是一个什么景象。信觉得自己像被夹在两堵围墙之间,两边各自守护着属于自己的时间洪流。

嗒嗒嗒嗒嗒……

时间突然被加快,信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准备,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就被催促着越过了柏油马路。身后车流再次割裂了空间,他们已经迈进到竹叶的叶影下另外一个世界,比起对墙梧桐,竹叶总是微微地颤抖,把阳光抖落得零碎。

公园里是更多的竹子,竹风轻动,萧萧有声。信一直很奇怪,蜀地不是盛产竹子吗,在城市里却不甚明显,如今看来,他们都扎堆与此。公园的导游指引上说明中说园中植有如此多的竹子是因为与唐代女诗人薛涛有如此这般的关系。信模糊听说过这个名字,却不记得她有什么作品,虽然中国本不多女诗人,但她们的名字总是以花边新闻挂上钩。他踏着地面星星点点徐行,竹径通幽,接连着白墙灰瓦的中式建筑。信被那些墙面和瓦上坦白地呈现出夕阳与竹叶柔和交织的光影所吸引,倒想起了一句苏轼的词“回风落景,散乱东墙疏竹影。”(《减字木兰花》)。在一处有小桥流水的庭前,修竹边上有梅花相配,他想到用来形容这种搭配的“清妍”二字。想来觉得奇怪,这些词句好些自己都觉得陌生,却在遗忘的角落里被某个景象勾引出来。可能对于中国人来说,竹子的某些意象是固定的——虚心直节,清标贞干,坚韧自持……历代人们在竹林中被勾起相似的思绪,竹子是标志,围成一个空间,在里面积累压缩着时间与细节,这个空间经历了许久,变得硕大无朋,虽然信可能连竹林七贤的名字都没能记住超过五个,却依然感受得到过去蕴集起来的雄浑。

众人似乎同样感受得到这种厚重感,一改游客们惯有的吵吵嚷嚷嘻嘻哈哈,悄声穿行在含风笼竹里。当人声淡去,竹叶下的动静便恢复过来:风过叠翠,一两声来自屋檐上子规的呼应,伴着几片竹叶落在平静墨绿的池水里,几片跌在座椅闲置的茶寮上,三两个老人或漫步,或坐着好似若有所思。

据说在成都的生活比起其它城市要慢一些,要时不时地停下来喝口茶,他们在公园靠近锦江的回廊处觅得一位置,那里可以看到公园的旧时建筑,近处有三两株梅花点缀,对岸沿着岸浦杨柳依依,淡灰城市在更远处。杯里茶叶缓缓舒展,水面泛起的浮光映着斑驳竹影,一口回甘茶水中似把风景尝尽。李商隐在《杂纂》中说:“对花啜茶”是件煞风景的事,那应该为他感到惋惜,唐人喝茶习惯把茶叶捏碎,又往茶中添加其它香料,把叶影花香都抹杀了。

或许任何人,任何作品都属于他自己的那个时代,谁都不能写出未来或过去的时间里的东西,诗人的句子里有自身的空间,或地理的、记忆的、历史的,但某些空间却作为载体存留下来。往日在一个街区里,在窗棂,墙头,也在一两句诗中,“我想起杜甫的一首诗”信对朋友们说。大家都期待着他说出那首与此情此景相得益彰的词句。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车~~”大家都发出嘘声,笑作一团。

“让我们走吧,你和我,/此时黄昏正朝天铺开/像手术台上一个麻醉过去的病人……”(T.S.艾略特《J.阿尔弗雷德·普罗弗洛克的情歌》)

成都的黄昏悄然无声地溜走,比想象中要“麻醉”得更加快。那一抹晚霞一下子就被灰暗的天色所替代。远处的城市此刻在动摇,失去了应有的深度。天空还没有全黑,但阳光已经收起,路灯还没有亮起,而远方开始模糊。老人们不知不觉中都已离开了公园,年轻人就更加不会在下班时间闲步。周围变得寂静,刚才待人的空座,现在已经被累叠了起来。

他们起身离开,沿着刚才走来的小径返回。竹林变得安静下来,似乎一下子被拉长了,树梢更加浓密,把天空仅有的光截住。公园里没有灯,建筑只剩下一组弧线组成的轮廓,棕色的门户里透着幽深的神秘。那一株水边的红色的梅花在黯淡竹影中显得讳莫如深。人工湖满是落叶,岸边停靠着几条白色鸭子形状的游船。华滋华斯就是在着阴暗里独自走向湖畔解开系在野渡边上的小舟,划向湖心的吧。当他听到船桨划破凝重的水面发出的跌宕于大宁静的水声从他船舷边空旷排开,回振在阴暗的湖面时,他不禁感到对着船头的,从他身后逐渐逼近的山峦,竟带着监视般严峻,没有斥骂,却是冷肃,不带感情沉默地看着他。

这种感觉让华滋华斯害怕,他放弃了把船划到湖心。而信感觉到这气氛的时候,公园的灯却在预设的时间里都亮了起来,刚才的冷峻消失了,这让他有点怅然若失。

阴阴桃李晚妆迟,万里桥头叫子规。

拜月归来人语静,金钗失在竹廊西。(王叔承《竹枝词十二首》)

什么遗失在竹林廊西呢?或许那金钗是一段美好的时光,有或许只是一刹那间的失神。人记得住一个地方,可能那里意义非凡,更可能只是机缘巧合,同一个地方恰好在某个时分,这个时分与以前不同,如同《看不见的城市》里说的那个黄昏回廊处偶尔的一瞥。这偶然的一瞥在之后日复一日地加固、再造、叠加,并且如影随形般永远摆脱不掉。世界永远只有体积,不存在点,线,面。人人都一样,空间里总由光线,空气,声音物质的东西组成。积聚起这样的一个个空间是唯一种积聚时间的方式,一片地方就是日日夜夜,属于不同人的日日夜夜。

公交车行驶在陌生的街道上行驶,望江楼公园的已经消失在身后,车窗上是城市的霓虹。

3.美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信提到这两句诗时美正埋头手机,回复着微信上的留言。听到众人骤起的笑声才从小世界中穿越回来,忙不迭地问“出了什么事?”得知始末,又听了一会儿大家侃了些不着边际的所谓“历史”,她喝了口茶,又回到手机上。

美对这里有什么历史、文学、文化、感情、愁思乃至稍微厚重的东西毫不感兴趣,望江楼公园之于她,有的只是一个公园和惬意的一个下午。她对公园的印象是纯物质的,总括起来可以归纳为三个名词:竹子、茶寮、麻将台。再多,微信字数就“容不下”了。何况大家口中的那些八卦式的“名人佳话”恐怕也与历史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