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读杜读到成都去(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学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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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言与默(4)

两个人边走边互相揶揄。耳边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大概是招呼他们吃饭之类的,她回头瞄了一眼。那是一间不起眼的小店,一个老啊婆靠坐在门边,向所有过往的游客发出邀请。那店门口的灶台被柴火熏得乌黑,上面架着一锅豆腐脑,热腾腾的引人食欲。她又回头多看了两眼,《人类沟通的起源》一书指出在所有动物里面只有人类能够如此关注对方的眼神,人类利用目光来提供讯息的交流肯定比任何肢体语言多,甚至比话语多。特别是拥有大眼睛的女孩子在这方面占有更大的优势。信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在她正在迟疑之际发出邀请。“好啊!”美爽快地回应道,再次验证人类能通过眼神发出合作性请求。

可能是还没有到吃饭的点数,店铺里尚没有别的客人,比起外面安静得多。黑色是这爿的主色,一来是光线不足的缘故,二来是好久没有翻新过。连刷过白灰的墙壁都熏成灰沉。来自外面的声音都像被地板、架子、木柱子油腻黝黑吸收掉了。而木桌和条凳更像是这暗哑气氛孕育出来的。他们只要了两碗豆腐脑,被端上来的如同两盏白得发蓝的发光体。至于吃起来嘛,还好,起码是豆子做的,其它就没别的了。

两个人默默吃着豆腐脑,美顺便打量起这家店。当她认真观察时,眼睛很快就习惯昏暗,神秘感也就不复存在了,这便是赫拉克利特的那句名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升级版吧。店里除了老阿婆外还有两个阿姨张罗着,现在一个蹲在水台前仔细洗菜,一个照看着灶火。灶里的木柴燃烧变幻出橙红火焰和噼啪声,落在潮湿的地板和水台边上刚洗过的蔬菜上。

又一群5、6个客人被招揽进门来,他们叫嚷着点了什么,店铺变得喧闹起来。美看两个阿姨按照次序从食材里挑了几样分别放在几个塑料篮子里,然后有条不紊地一样样放进锅里,蒸汽随爆炒升起,香气飘逸出来,然后一碟碟放在那桌客人面前。他们闹哄哄地拍照,然后大快朵颐,两个阿姨又回到她们刚刚的位置上继续手头上的工作。

美对于那些菜倒不太感兴趣,对她来说,所谓田园风味,其实只不过是大油快炒而已。引起她注意的是这三个人明明白白的存在感,就好像与自己处在不同时间维度里面,她们按照惯性往前,时间一刻又一刻。而她这类游客,却想象这个小镇如同摆满菜的饭桌,要它按照自己所点的在同一时间呈现,一下子吃饱了,便不再存在。

他们起身结帐离开。回到桥上,其他人已经在等了他们了。最后理所当然合照一张,照片里古镇退缩到一角,完全成了背景。

1.子美

《易·系辞上》:“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这句话广为人知,常被引得烂熟,无非是说:记录下来的不如能够说的多,而说出来的又不如想表达的多,所以圣人想表达的深意往往不可直接听见、看见。道理如此,然而这未尽之意,这不能言说的沉默又该作如是观呢?如斯问题,《系辞》在后一句中给出了一个答案:“圣人立像以尽意。”言语之外明智之人尚能把未能尽之意寄于身外之物上。子美有诗句:“篇终接混茫”又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这宇宙世界,是否又比圣人之“物”来得更宽广呢?

在草堂前正一心一意忙着种竹子的子美倒是想借这“物”表述些什么。而这身后的草堂却停停建建一晃两个月弹指而去到现在还没能完工。刚竖立起主梁时还是春寒料峭,山花烂漫始发的初春,现如今已是东风无力山花谢红就绿的晚春时日了,房顶却尚未铺就。这一拖再拖事出有因,一是建材难得,拿屋顶茅草来说吧就并非唾手可得之物。二便是囊中羞涩,倘不是昨日刚收到高适托人送赠的钱帛,又有表弟拜望他时遗下些馈金,他也不知道还要在浣花寺中寓居到何年何月。今日他兴冲冲地携了青钱,雇了工人,忙着种这些从韦续处索要而得的竹子。

“何可以日无此君?少陵先生好生风流啊!”子美听见身后传来这一番言语便笑了起来,他当然明白典出何处:《世说新语》载王羲之之子王徽之喜竹,不论住在哪里都要有竹相伴,曾在寄居的人家庭院内种竹子,旁人见了疑惑不解,问他只不过暂住而已何必这般用心。他回答“何可以日无此君。”此君也成了竹子的别称。这站在子美身后,青衣白帻,竹杖芒鞋,提着酒坛与鲜鱼菜蔬笑嘻嘻看他种竹,道出“此君”之典的是一位老者,是住在草堂北山下的邻居。几个月来,两人互通有无,一来二往已然成了好友。

子美放下锄头,整理衣冠,与老者相互施礼,笑道:“何来风流,望使君之风而已。此前往先生处,见修竹亭亭,好生羡慕,便硬向好友要得绵竹十数,附庸风雅。”

老者道:“余尚揣度,先生之宅,为何历二月而未竟,今日见之,原来少陵先生要用这草木作《太玄》文章啊。”

“使君见笑,哪里有什么文章,草堂今未竣工,实在是缺料阿堵物无以为继之故。你看这爿地方,这门前桃李果木无一不是故友亲朋接济相送,甚乃吃饭之碗碟也是向好友索要,恬不知耻至此,说来惭愧。”子美一边答话,一边把客人引至庭前高楠之下,这棵楠树立不知有多少年岁,枝叶伸展,冠如伞盖。子美选中这块地方建草堂,其中很重要的原因也是看中了此树。他在这棵大树冥冥树影下置了石几石凳,又在近旁开了个花圃药栏。

让过座又唤仆人在几上摆开杯碟,两人就在树下举杯对酌。老者抬起头,仰望这棵巨木,边看边道:“昔年简文帝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你看会心处实在这低头抬头之间啊。”

“魏晋风流,情寄山水,却不滞于物,我辈却蝇营狗苟,常为命途所羁。不过在此树盖之下的确让人有默而识之之感,‘落景阴犹合,微风韵可听。寻常绝醉困,卧此片时醒。’”(《高楠》)

“诶,少陵先生莫要妄自菲薄,依我所见,君于庭外置绵竹桤木,又在院中种橘载桃,又有梅花弄影,呐呐,你看这庭中四松,人称嵇叔夜风姿特秀,萧萧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其为人,岩岩如孤松之独立。扬子云所作《太玄》曰:‘夫作者贵其有循而体自然也’又‘质干在乎自然,华藻在乎人事’他言道人事实乃自然之律也,少陵先生又怎么不是用这等草木作大文章呢?”

子美笑笑,无意辩解。他自作山水不能否认是有比兴之意,但子美却不曾想用一己之意加诸草木,对自然之道他有自己的看法。子美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闭目聆听风过树叶发出的喃喃低语。仿佛置身在深秋的同谷密林中,高大的栗子树,静谧树林,子美踩在枯黄的叶子上发出沙沙之声。他低头在落叶中找寻,偶尔弯下腰拂去黄叶,捡拾落地的栗子,一阵风穿林而过,风吹得人瑟瑟发抖,原来沉默的树林又像彼此议论什么。他抬起头,用手整理俯仰而凌乱的华发,脸面感到冰冷皴裂的手。又仰头顺着树干望天,星星点点的日光照他这孤独身影,穿林而过的风只能是为他而来的悲风。

子美睁开眼,透过层层楠树叶子的依然是日光的星星点点,而拨弄绿叶的风却不是那悲风了。扬子云作《太玄》想用理穷尽非理,孔子说:“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天地有其自身语言,圣人尚且无言。天道何处?或许这风动之处便有天道。”

两人树下无言对酌,不觉都有点微醺。邻居起身告辞,子美送至江边,老者用竹杖指指河床沙地上的白茅说:“搭建草厝,应用此物,蜀地不比北方,倘用芒草稻秆,湿润多雨,极易败坏。白茅柔软细密,雨水难透,三四年一换即可。然,虽白茅江皋易得,积聚起来却不多。宜年年准备,累于院落,可以常备翻新补修之用。”说罢与子美拱手,不让他再送了。

送毕邻居,子美回到草堂,摸出揣在怀中高适的书信,高适在信中写道:

传道招提客,诗书自讨论。佛香时入院,僧饭屡过门。

听法还应难,寻经剩欲翻。草玄今已毕,此外复何言。

“此外复何言。”高适问他“写完《太玄》,往后还有什么大计?”他已经想到如何回复,趁笔墨未干,又抽出一张纸,写下回信。

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

双树容听法,三车肯载书。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酬高使君相赠》)

故人都以为他是“言得其要,理足可传”的立言之人,其实自己终究不是扬子云,能做作《太玄》用言辞穷尽天道,或写《解嘲》纵横驰说以表白自己淡泊之志。他倒愿意是司马相如,善在醒醉间,意寄上林内。

封好回信,吩咐仆人送出,子美掩过柴扉,独步返回浣花寺。行至高岗之上,他回望草堂,见楠树在黄辉下叶片生辉。相比之下自己才种下桤树、绵竹却瘦弱依稀。不过子美依然能看到他日,桤林碍日谢,笼竹和烟的景象。草堂纵然是暂时的栖身之所,仍如眺诗中所言“窗中列远岫,庭际俯乔林。”宇宙远景都一一拉近到了窗前。心中的草堂今日已然成就,他日人们在草堂正厅看到的那首名曰《堂成》的诗便是那****心中的景象。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2.信

“不是看花即肯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这首诗是《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的最后一首。不是因为看花,人早已死去,害怕美好如花般的东西都稍纵即逝,又埋怨自己颓唐老朽。繁花易落,只得与嫩叶商量着,愿春暂留,待花儿多些时日能缓缓而开。杜甫在这首伤春惜春之作中患得患失,他是出自一种怎样的心情写下诗句?他是否一人在江畔久久伫立不愿离去?他所说的繁花是年华?体认暮年之感?既惋惜当下时间无多,为何仍留下绿色的明日?

这番感觉,恐怕是背负了沉重的人生枷锁,内心沉郁顿挫之人才能体认得到吧。作为游客,信他们面对春意正浓的江畔,恐怕不会怅怅如杜甫。他们在九眼桥下了车,正沿着四川大学延绵的护墙而行,闲步欲往望江楼公园。此时只要抬起头,越过墙,总能瞥见尚有些萧条的树丛隐匿不住那红白花影。马路的另一边,护栏依傍着锦江。江面在这里有一处落差,使得上游水沉静平缓,加上雨后初晴,澄明的宝蓝天空中太阳稍偏,而云轻柔散淡不再低压在江面,天一下子拉远了。锦江上的几点白鹭,像被放慢动作一样缓缓高低在如此画面里。时间也跟着变得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