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美
“好不容易有几天假期,为何偏偏越上这阴雨天气,真是让人讨厌透了,”美边走边埋怨着。她今天本来就有点烦躁,可能是因为昨晚兴奋过了头睡得不大好的关系。几分钟前,她还满心期待着先来个别具风味的早餐改变一下心境,殊不知一走出酒店,第一道前菜竟是这纷纷扰扰的细雨,心情就越发郁闷了。
他们酒店所在的这个街区没有什么特别的,一条新修的柏油马路,串联着几个小区。她觉得雨中的小区与街道包括上面的所以生灵都毫无生气,没有一样是不掉色的,最活跃的可能就属她背包挂着的绿色部队玩偶伴随着行走的节奏一跳一跳。在这个桎梏的现实世界里,虚拟人物反比较活跃一些。
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打了几通电话,一行人才找到信不知道从哪里摸探出了的小巷口。小贩像守在地狱门口的三头犬刻耳柏洛斯一样,对着任何一个走过的人以及不存在的灵魂大喊大叫,叫声混成一片。那条像经历过不堪回首蹂躏坑坑洼洼的石板地,正好可以积蓄泛着油污的脏水,不知哪来的这么多烂菜梆子和泡沫盒标识出一条曲折的路线。他们如同“义人”举步维艰地跋涉在“索多玛城”里,又似奥德修斯的舰队,经历风浪、大战海怪以及抵挡住塞壬的歌声后,好不容易找到信。他却正坐在一个由三轮车和木板搭建的小摊前跟老板聊得正欢。
这位老板是位四十来岁的大姐。看得出来老成世故,动起来也是干净利落。她一边操持着手头的功夫,一边还跟前后左右,甚至几米开外另一摊上的人应对着,这等待人接物的功夫,只能从市井里泡出来的。她招呼着他们坐下,小摊就被他们占满了。
三轮车一边扶手横了块木板就算案子了,上面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调料和配菜。看着老板娘东榔头西棒槌地往碗里添东西。美不免有点担心,疑惑地看看信,她对信的味觉态度一向不敢恭维,饭堂里那些天煞的饭菜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你还能对他抱什么期望吗。很明显信也感到来自身旁的飕飕寒光,搞不好会有性命之虞,便立马解释刚才他看到这里最有人气,学生们都在这里吃,而且他已经尝过了,诸如此类,反正不错的。
美想问问老板娘有什么拿手的,但她说话语速极快,虽然能听出为迁就他们已经尽量减速了,但美依然对这川普十分茫然。最后一半手势,一半哼哼唧唧地表明了意图,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路边摊就卖那几样东西,在极有限的话语空间里,意思是很容易传达的。
她点了个抄手,路边摊收7块其实蛮贵的。看上去不过就是混沌,不过还好,吃起来还算中肯吧,骨头汤倒是货真价实的。最令人意想不到那看似宁滥勿缺随手添加的调料与配菜,用手机拍下来色彩却异常抢眼,正适合把它放到手机上,于是这是今天的第一条配图微信:肮脏小街上,不起眼小摊的奇迹。这句充满偏见的话多伤人啊,“肮脏”、“不起眼”、“小摊”,还有似乎是褒义词却异常刺眼的“奇迹”。十分钟后收获二十几个“赞”。
用过早点,准备坐公车去计划中的第一个点。虽然雨还在飘飘洒洒,街道依然那么拉里邋遢,倒是因为吃饱后心情变好而有所缓解,起码没有刚来时那么可恨了。
逆着上班人流,去往郊区的公共汽车反而空空落落,只有三两名乘客。广播一个接着一个播报着陌生的站名,示意着某个村落,工厂或者是市集,但往窗外寻觅,却几乎难以对号入座。每个公交车站几乎一模一样站着相似的等车人,两旁高高低低起伏的田地,几百年不变的小城镇、村庄与市集。同样一成不变的是家里煮食的炊烟,村妇爽朗的笑声、市集里妙趣横生的对骂。
“生活其实蛮相似的”她想,惠特曼不是说“我赞美我自己,歌颂我自己,我所承担的一切,你也必须承担,因为属于我的每一个原子,也同样属于你。”不论是刚才吃早点那条小街上的人们,还是在公车旁边快速流去的生活,其实不都是普遍而且共有的吗,就像她自己窝在办公桌装忙一样。
所谓人人都有的生存之道,只是因为人被绑在天地之间动弹不得,再无知无能懒惰的人都得找到自保方式而已,与其说是各自发明创造出来的,不如说是被环境逼出来的更为妥当。那是由一大堆一大堆的问题无法解脱发酵变成肥料,而后萌生而出。
生活,这一大堆的麻烦,并不是都必须找到答案的,她可是有哲学家撑腰。《斐德罗篇》里关于斐德罗提问的:北风之神波瑞阿斯是否真的从河里把希腊公主俄里蒂亚抓走的问题,苏格拉底是这样回答——
“如果我不相信这个故事,那么我倒是挺时尚的。我可以像那些有知识的人一样,提出一种科学的解释,说这位姑娘在与法马西娅一道玩耍时被波瑞阿斯刮起的一阵狂风吹下山崖,她死后,人们说她是被波瑞阿斯掠走的,尽管按另一种说法,这件事也可以发生在战神山。斐德罗,在我看来,诸如此类的理论无疑很诱人,但只是一些能人的虚构,我们不一定要羡慕这些勤奋的人,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一开了头,就必须继续解释肯陶洛斯和喀迈拉,更不要提那一大群怪物了,戈耳工、帕伽索以及神话传说中的无数其他怪物。我们的疑心再加上他那种有点残忍的科学,如果按这些传说是否可能的标准对这些怪物逐个进行考察,那就需要大量的时间。而我自己实际上肯定没时间干这件事。把原因告诉你,我的朋友。我还不能做到德尔斐神谕所告诫的‘认识你自己’,只要我还处在对自己无知的状态,要去研究那些不相关的事情那就太可笑了。所以我不去操心这些事,而是接受人们流行看法。我的研究,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宁可针对自己,看自己是否真的是一个比堤丰更加复杂、更加傲慢的怪物,还是一个比较单纯、比较温和、有上苍保佑的生灵,有着与堤丰不一样的平和的性格。”
“认识你自己”以下也可以省略。
提供一种说法其实挺容易的,而且很方便。她拿出手机,把沿途的风物随便拍下一些。准备放上网,把这一路变成微信上的记忆。一旦用微信记录了下来,经历便被固定,不会再起什么变化。提供了一种说法,就可以停止思考,也不再驻留脑中了。多年以后偶尔一样可以翻看(没人有时间这样做),工具化的记忆也不会发生什么变化,无论是爱还是恨,甚至碎屑一般的生活。微信把记忆公开化了,成了一种普通并且普遍的看法,同时把细节消减掉。
她最后挑了几张,有路人、灰暗的天空,也有油菜花地,写上:雨中的公交车,绕过一个又一个泥泞的生活现场,驶往表演过去与未来,生活的景点。
只有浏览,没有回复。
1.子美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林间回荡着《采薇》诗句。配合高低错落、快慢有致吟咏之声的还有参差树木忽东忽西、或远或近发出的喃喃自语。晚春的成都府郊细雨与阳光彼此纠缠,忽晴忽雨,交相演绎在层峦叠嶂之间。山花尚未谢过春红,树叶却早已在春雨中变得厚润,红白山花如浓淡墨彩随意点画在山涛翠浪之中。
又一阵风吹来,“唰~”,缀满枝头晶莹的水滴纷纷坠地,日影四散激起的一片响声把背诵之声嘎然打断,天地静默凝听雨滴与树木和鸣。片刻,朗读声又起,随着声音而过的是那在酥软小路中留下碾痕蹄印的一行马匹车架。细听可以分辨得出在小孩子们的声响里明明白白还有一把顿挫的沧桑之声。孩子们坐在当间的马车之上嘻嘻哈哈推推搡搡,《采薇》词句在他们口中变得跳跃腾挪。反而是跟在车旁任马散蹄的子美本来只是与孩子随口吟诵,却受词句哀婉的影响,越读越让感到天地都带上流离失所的景象。
这一番感伤源于徐知道叛乱,子美三载避乱梓州,也源于半生颠沛流离。本以为成都一去,便无回头知日,殊不知辗转几地,正欲孤矢江海,发舟东吴之际,严季鹰再掌剑南节度使。好友一再催请他返回成都,终究盛情难却,再度折回。离开成都时,尚是江村长夏,归来之日,却又是一年枝繁春天。
林路一转,浣花溪流从旁穿来与旅人同行。——“枯楠!”孩子们听父亲这样说,纷纷引颈往溪边张看。果然看到一棵硕大的枯树立在溪畔,孩子们一阵欢呼,他们知道家快到了。坐在车里的妻子倒是没有跟随孩子们,“犹含栋梁具,无复霄汉志。良工古昔少,识者出涕泪。”(《枯楠》)妻子明白子美指点的除路标外,尚含同类相识的意思。
枯楠几百年如一日,上摩皇天,下蟠厚地,对孩子们的欢呼声依然默默无言,倒把溪边嬉戏的几个小童吸引了过来,车上的孩子见了更加绰约,几个小童追着车马一边叫一边挥手,车上车下乡音童语叽里呱啦喊成一片。其中几个还跳上了车,孩子们搂成一团。子美夫妻二人、车夫仆役也也受孩子的影响跟着笑了起来。听见这边人声嬉闹,溪中鸥鹭鸂鶒鸬鹚,也不觉害怕,反倒像欢喜起来,在春水上盘旋起降。
几个童子在叉路口处又一一跳下车,招呼着各自狂奔回家,定是告诉各家大人去了。前面一片竹林不是因为缘江路熟真认不出这是草堂堂东的竹林,亭亭绵竹已然高入浮云,风一过萧萧而鸣。此番回成都之前,子美拜托占弟先行回来打点,临走时还嘱咐他:“鹅鸭宜长数,柴荆莫浪开。东林竹影薄,腊月更须栽。”(《舍弟占归草堂检校聊示此诗》)现如今竹子不单止不薄反而太过密集,有的还长出道路,遮去了道路与视野,而且多生了些青、白、紫、黄苦的恶竹,尚需摒去不少。
穿过竹林,听到汪汪犬吠,一条黄犬从柴门里跑出来,兴奋地绕着车马跑。总算到了,一行人纷纷下马落车,黄犬摇着尾巴绕着子美徊转。占弟早已宁候在门边,招呼着仆人放马卸车。子美没有随众人入草堂,而是转了一圈细看草堂的变化。
堑西桤木也惠然成林,当年戏作“与致溪边十亩阴”(《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向好友觅树种,想不到今日蔽天翳日。纵眼而去草堂而今方能配得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堂成》)。步入果园,果树满眼繁花。赠予这些果树好让自己安生成都的切切是那位反将徐知道,真的是“谁知道”呢,竟也是同一个人让自己辗转三年不得安生。绕到药栏,见麻黄、枸杞缠生了些菟丝、鸡栖、崩藤之类的恶草。一边顺手拔起,一边不自觉吟道“方知不材者,生长漫婆娑。”
脚踩过五株红花压满枝头的桃树零落的花瓣,但见四松相对而立。当年弱小的四棵小树苗,现如今气度轩昂,反倒是当年为护卫小苗所立的藩篱却摧枯拉朽,看似孱弱的生灵总能抵住害年,日渐壮实。想自己如无根飘蓬,漂泊一生,倒不如四松立地生根,风雨不惊。待他日四松比肩接手,亭亭如盖当可聊慰苦老游子。
子美拍拍这棵,又摸摸那棵,围着四棵松树思量许久。“呼”的一声,一双燕子穿过树梢窜进屋檐之下。子美走过去,抬头看着这似曾相识的鸟儿。燕子也扁过头,黑色的小眼珠定定地看着他。曾看过这双乳燕在草堂中结巢,曾见它们年年春回秋离,曾赋“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著人。”(《绝句漫兴九首》其三)
在梓州时,也是一对燕子勾起他萌放舟归家的念头:
旅食惊双燕,衔泥入此堂。应同避燥湿,且复过炎凉。
养子风尘际,来时道路长。今秋天地在,吾亦离殊方。(《双燕》)
“今秋天地在,吾亦离殊方。”信誓旦旦只要天地还在,就要远离他乡回返故乡。如今依然流落他乡,却又是一双燕子,迎接他归来。
屋内墙边已有失修渗水的痕迹,东墙韦偃的二马图依然清晰,西墙占弟挂起了自己写的《寄题江外草堂》,再读不觉为自己杞人忧天而失笑,“……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霜骨不甚长,永为邻里怜。”他挂念的小松,倒是比这“宁受外物牵”的老人要顽强得多。
正欲安置行囊,听得院子里传来喧闹声音。此地仅有的几户人家从孩子那里得知子美回返,都提着新捕鱼虾、新醸绿蚁携手过户请安。乡里情切,三年不见,相见不免感叹歔欷。呼儿张罗杯碗正欲与邻里一叙衷肠,又见几匹骏马转眼而至,几个军士下马立于门外。为首的那名年青军官向周围的人唱喏作揖。不用他们说明来意,一看便知是节度使严武的传令中军。子美答过礼,青年军官递上礼单,说是郑国公欣闻杜子今日抵达,派他们携礼过府请安。子美留他们分享乡里新酿,又进屋从行囊中取出几首诗笺,封好,请中军呈交严郑公。封上写着: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
子美坐在松树下谢过众人,心中《采薇》诗句又起,遂站起一拜,请为父老歌:
昔我去草堂,蛮夷塞成都。今我归草堂,成都适无虞。
请陈初乱时,反复乃须臾。大将赴朝廷,群小起异图。
中宵斩白马,盟歃气已粗。西取邛南兵,北断剑阁隅。
布衣数十人,亦拥专城居。其势不两大,始闻蕃汉殊。
西卒却倒戈,贼臣互相诛。焉知肘腋祸,自及枭獍徒。
义士皆痛愤,纪纲乱相逾。一国实三公,万人欲为鱼。
唱和作威福,孰肯辨无辜。眼前列杻械,背后吹笙竽。
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到今用钺地,风雨闻号呼。
鬼妾与鬼马,色悲充尔娱。国家法令在,此又足惊吁。
贱子且奔走,三年望东吴。弧矢暗江海,难为游五湖。
不忍竟舍此,复来薙榛芜。入门四松在,步屟万竹疏。
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舍喜我归,酤酒携胡芦。
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
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飘摇风尘际,何地置老夫。
于时见疣赘,骨髓幸未枯。饮啄愧残生,食薇不敢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