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灶去珠海市区,坐大巴要一个小时。到市区的一个明显的分界线,在我看来,是珠海大桥。一座横跨在珠江入海口的大桥,公交车全速走完要三分多钟,可见它的长度。车走在上面,左右远眺都是一望无尽的烟波浩渺,加上周末轻松的气氛,总让人心旷神怡。周末去市区,通常是去见朋友。除了大飞,在珠海经常见面的朋友还有老宏,小静和明星鱼。我们这几个人要问起彼此之间是怎么认识的,可能需要花一段时间。但要说做好朋友,那却是一瞬间的事情。
从珠海大桥上下来,如果是快车,没过几站就到了南屏街口。通常,老宏会开着他的小车在南屏街口等待我和大飞,然后去市中心接上明星鱼和小静,作为周末的必备节目,找一家餐馆,大家轮流坐庄,改善一顿伙食。作为我南下打工期间如此重要的几个人,在如此晚的时候在文章里出场,实在是不好意思。其实我早就想写写他们,却总是不知道如何下笔:有些人你太熟悉,反倒让描写变得困难。这群人,远看只是酒囊饭袋,但近看却个个身怀绝技。老宏虽然比我还小一岁,但却前前后后跳过三四家公司:这对于还没有正式加入过一家公司的我来说,宛如仰止;小静之前是小学的英语老师,后来出来珠海的一家民企做销售,如今已是销售总监,业务国内外全面开花,年销售额上千万;明星鱼虽然住在珠海,却在澳门工作,拿着不菲的月薪,做着老板的左膀右臂;大飞就不用说了,前面已经讲过他太多。不知“销售”有何魔力,这几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和“销售”有点关系,而我在这方面又是白丁一个,所以每当他们认起真来谈业务的时候,我是不敢插话的。还好更多的时候,大家只是插科打诨,我便也算得上是群口相声中的一员。
像他们这样的人,当然配得上有很大的梦想。我记得有一次吃过晚饭,大家散步走到华发新城:即使我对珠海再不了解,那边总还是知道的——新城后面,是一栋栋的邻水别墅,那是一片让人望而兴叹的富人区,对于白手起家刚开始奋斗的几个年轻人来说,全凭自己的能力,此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那天忘了聊了什么,总之走到邻水别墅的对岸,大家都停了下来。
“住这儿不错啊!”大飞看了一眼。
“这可是富人区,一平米要好几万。”老宏是当地人,很了解情况。
“现在还买不起。”小静自言自语。
“这河里有鱼吧!”明星鱼依旧状况外。
顿了一会,不知谁说了一句:“三十年后吧,咱们回来在这里做邻居!”
每个人都停下了思考,暂时抽出空来跟着点头附和:“靠谱!”
预设的剧本可能会将故事引领到一段热血沸腾的青春誓言,但我却在大家做着青春美梦的时候,脑子中飞快的闪过一串名字:
阿亮、小娟、阿金、何妹、小曾——他们都是我们工厂里面,最最普通的劳动者。
我不知为什么,会这么不应景的想到他们,虽然只是仅仅的一瞬间。
他们在流水线上,我们在办公室里;他们从农村出来,我们从城市过来;他们穿厂服,我们穿衬衫;归根结底,“他们”和“我们”终究有什么不同?
我,大飞,老宏,小静和明星鱼与阿亮,小娟,阿金,何妹和小曾是同龄人,是一个国家里的同龄人。但是同龄人之间,为明天而做的梦,却千差万别。在这个国家,如果选择一个时间点来看,每个人的命运,都是那么不同。这种不同,似乎带着某种宿命的色彩:出生在北京某家高级医院的婴儿,理论上就必定要比出生在云贵高原某个山沟沟里的娃子有更好的前途。说到这个问题,那长久以来关于高考的笑话就又要被想起:某年高考,一个山东考生和一个上海考生考了相同的分数,二十年后,当年山东的考生在当年上海的考生拥有的工地上当建筑工人。虽然有杜撰的嫌疑,但仍然清楚地说明了客观的现实有多么残酷。可是,当你把不同命运的人放在一个更大的时间背景下去考量,你会发现其实每个人的境遇都不是毫无来由的,每个人都是家族树干的最末一支:我祖父的祖父带着我们全家从饥寒交迫的胶东半岛一路闯关东来到东北农村,我祖父又把我父亲从农村带到小城市,我父亲将我从小城市带到大城市,而终于有了我,可以出国留学。如今看那些刚刚鼓起勇气从农村走出来,走到珠海打工的那些打工仔们,他们所做的事情和我爷爷当年做过的事情又是何其的相似。
林肯终其一生在美国可以说就做了一件大事:推行公平。但就是这样一个以公平为信仰的人,却告诉大家“要学会忍受不公”,可见公平并非与生俱来的。各种机缘巧合,导致阿亮他们没有理由责备自己的祖先为什么不早些走出贫困;而站在更高起点上的我们,也自然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为我们祖先的先见之明而感到骄傲。每个人都有义务在血脉相承的延续中为家族的兴盛出一份力,从这一点上来看,所有的中国人,似乎又都是一样的。和“他们”相比,“我们”只是更幸运些罢了。
但由此就可以释然了么?站在上游的人由此就可以拍拍两手,说,让我们自扫门前雪么?似乎也不对。如果扩大一点范围,这两个月中我接触的许多民企的老总,也都可以算上是我的同龄人,包括J小姐和C先生。他们完成家族兴盛的一部分,便是开厂设线,让更多来自农村的年轻人可以在城市里找到最初落脚的地方。而这些年轻人也正在用青春,帮助工厂完成一张张订单,获得一笔笔的利润。到这儿算是看清楚了,原来这个国家所有的人,所有的年轻人,都是相互关联的——我和我的朋友们,你和你的朋友们——虽然大家也许彼此不认识,但是我们的命运,都是连在一起的。
从珠海市区回三灶,通常都是很晚了。离开市区的一个明显的分界线,在我看来,也是珠海大桥。老宏一般会送完小静和明星鱼,最后把我们送离市区。我总会感叹,自己何德何能,一定是得到上天的眷顾,才会在生命中出现这么多可爱的朋友。当老宏的车开过珠海大桥的时候,我们会摇下窗户,让来自中国大陆的横风,透过我们仍然年轻的身体,吹向大海,吹向世界各地。一般,车里会放一些缓慢的布鲁斯摇滚,合着远处黑暗中朦胧的焦外散景,让人觉得其实生在如此年代的青春,也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