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否认,“中国制造”从来都不是一块金字招牌。从我接触过得大多数小型民营企业来看,这似乎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当然,也有一些公司,昂着头骄傲的打着“中国制造”的招牌,让人刮目相看。
周六和J小姐临时决定去参观一家五金厂,主要生产螺丝。工厂本身很小,就像《不完美的世界》里面聚会中出现的经营玩具生意的小刘的厂子一样,设在别人的厂子里面,从外面是看不到厂名的。这倒符合我对一家“螺丝厂”的期待。我记得中国曾经流行过一句话:甘愿做一颗螺丝钉。在我小时候,提到学雷锋,提到贡献社会,这句话是经常被挂在嘴边的。我想再过几年,我们这一代之后,也许很少会再有人提起这句话。说来说去,这句话本身的意思,是说明小角色也有重要的作用,号召大家要甘心以一个平凡人的身份去做一些不平凡的事情。每句话都有正面和反面。“甘愿做一颗螺丝钉”的反面,至少说明了螺丝钉是平凡的。如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螺丝钉,你期望它的生产过程会有多么波澜壮阔么?
尽管是借庙烧香,庙门也小了点。老板的SUV通过的时候刚好没擦到边。出来和我们握手的螺丝厂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提着拖鞋,牵着一只小狗——不是那种看厂的大狗,而是一只柔弱的宠物狗,跟在主人后面唯唯诺诺,偶尔装装样子冲陌生人吼一声,但是也就一声而已。我想也许是周六的原因,老板才会穿的如此居家。我们是来谈业务的,也就无从挑剔起老板的穿着。“反正是一家小公司嘛,见得多了。”我心想着,又要开始一段高成本的交流,不免毫无精神。
“请进请进,”拖鞋老板边递上名片,边跟我说:“我姓朱,叫我小朱就好!”一个二十五岁的人要管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叫“小朱”,联想到他今天邋遢的穿着,便不由自主的考虑到要把他写进《南下打工记》该如何极尽讽刺。我正在边想边微笑,“小朱”建议我和J小姐先去车间看一看。中间路过办公室和车间的走廊,我还看到这家公司的墙上写着许多用来激励员工的话。其中一句是:“埋头肯干,甘愿做一颗螺丝钉。”我想除了这里之外,再也不会找到一个如此带有一语双关效果的励志警句了。正想着,车间的门被“小朱”推开了。
和朱老板邋遢的衣着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厂房,整洁的不得了。说实话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五金厂。虽然刚才的厂门小的可怜,但省下的空间明显都被用在了车间里。只见一个足有足球场大小的宽阔大厅,摆着成排的五金加工机器。我已经以生产者自居,但是还得承认,从来没考虑过螺丝是从哪里来的。一个工程师不知道螺丝是怎么造出来的,我发现这件事情比让我开口叫四十多岁的男人“小朱”更有讽刺意义。于是我低下头,虚心的走在“小朱”的后面。
我们参观的路线是从一头开始,蛇形前进,一排一排机器看过去。前两排是“打头机”——一卷卷刚从钢厂运过来的新鲜铁丝放在一个可以转动的架子上,被抽出一端,均匀的送进一个带有冲压功能的坚硬的冲头下面,冲头以很快的速度像一把菜刀,一下一下的把铁丝切断,再按照机器里模具的规格,把被切断的铁丝压成一个个铆钉。这些铆钉没有螺纹,只是一根根小铁柱,连续不断地从机器里欢呼着逃出来,掉在一个带有降温作用的金属大盒子里,好像是刚刚烤好的小面包,还在滋滋的冒着热气。打头机干劲十足,不到一会下面的盒子就装满了小铆钉。这些铆钉被工人取走,转到下面两排机器中去。后面的两排机器是“搓牙机”。小铆钉们被倒入一口大锅,大锅下面有一个小口,每次让过一个铆钉。铆钉通过搓牙机一系列神奇的作用,又欢呼着跳出来。这是它已经变成一个闪亮的有螺纹的真正的螺丝,就好像一个刚刚做好发型的年轻人。这些“新鲜血液”之后被师傅们拿走,搅到特制的木屑里,为的是给螺丝们去油污。机油从螺丝上跑到木屑上,看上去满满一桶好像是美味的拌菜。这步之后,筛去木屑,螺丝们被推搡着送到电镀区,根据客户不同的要求被镀上不同的涂层,螺丝们于是就像买了新西服光鲜亮丽的职场新人,准备好了“像螺丝钉一样”去贡献社会。
“小朱”自豪的介绍说,公司的业务十分广泛,因为质量过关,从大型机械到精密电子器件所用的螺丝他都可以生产。他的客户包括许多知名企业。如果我单看“小朱”的拖鞋(他的狗此时已经被藏了起来。那种柔弱的小动物不适合到这种刚性十足的场合),绝不会相信他的话。但是看过他这整洁高效的厂房,我没有丝毫的怀疑。参观完所有的机器,“小朱”带我们上楼去看看他的“产品部”。和老板的着装截然相反,公司里的员工全都穿着正规的厂服,就连“产品部”这种相对于楼下比较“高级”的办公场所也不例外。和楼下男性员工为主的情况不同,这里主要以女性为主。她们整齐的坐在一排排办公桌前,即便是白天,桌面上的灯也明亮的点着。她们把楼下生产好的整洁的螺丝分类装袋。因为客户不同,每袋里面螺丝的数量也不同。动辄几千个的螺丝,她们怎么能保证准确无误?“小朱”告诉我们,对于细小的螺丝,她们有特别精密的电子秤,完全可以根据重量确定数量,不需要人工去一个个数。螺丝被装好之后,袋子上面要贴上二维码。这个二维码对应的信息,包括螺丝的材料,型号,镀层,生产厂家,生产日期,哪个机器生产的,谁负责监工的,谁装的包,装包时候装了多少个等等。这些螺丝稍后被送到“质检部”进行抽查,如果发现和二维码上不符,整个一条线的人都要被问责。除此之外,质检部还负责对产品进行“更深度”的检查,包括使用一台我只在法国大学实验室才用过的光学视频检测系统,从显微层面对产品的质量进行控制。
参观完厂房,“小朱”把我们带到“销售部”。里面一位西装美女接待了我们,从我们的要求到他们能提供的服务完整的分析了一遍,并给我们很合理的建议,帮助我们降低成本。顺便说一句,虽然如此正规的五金厂真的不多见,但是他们的价格却非常合理。当然,这桩买卖J小姐是做定了。
送我们出门的时候,“小朱”仍然提着拖鞋,拉着那只小狗。那小狗看着我们的车小心翼翼的开出刚好大小的厂门,狂摇尾巴,仿佛也知道今天对于老板来说是个不错的日子。
在日常的交流中,我也慢慢听到一些其他的类似于朱老板一样的高品质企业:珠海一家塑胶厂自己研制了新技术,正在和大学实验室合作研究改进改料,打算以塑代木,以塑代钢,正在取得很好的前景;另一家金属加工厂研制出搓板式铝制散热器,散热片的薄度连国际最先进的“焊接铝”技术都望尘莫及。
就像从前学过不能“以偏概全”那样,在众多的野草当中,也开有几朵鲜花,让人觉得生机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