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这个时候,总会来几场台风,这已经是雷打不动的事情了。
这是记事起的第一场台风。
彼时我在村庄里无事可做,便随着教书的邻居到附近的小学校里上课,又因为邻居二虎玩得来,索性进了他的班里。
那时候,我对台风不甚了解,至于是到底10级台风比较厉害还是12级台风比较厉害也没什么概念。只记得有年快放暑假的时候,来了一场台风,学校硬是不放假,中午吃完午饭的时候打开电视,没有信号,真是件令人难过的事情。出门的时候母亲叮嘱我带好雨伞,放学雨下太大的话就别回家了,她会来接我云云。我一边说好一边出了门。
那天下午我们并没有上课,我们聚在一个大礼堂里,学校电视上轮流播放着抗台防洪的教育片,看得我们昏昏欲睡。后来,又进行了一次实地演习,藏桌底啊,有序退散啊,伴随着嘶嘶的雪花点……这一切都被我们演习了一遍,个个跑得汗流浃背。老师郑重其事地吹着哨子,我们有说有笑地跑着,好像为了迎接台风的莅临一般。台风不见到来,我们在楼道间跑来跑去,倒是震落了天花板上的几块白石灰。总之,在随后的整个下午里,孩子们都没什么心思听讲,我坐在窗边的位置上,托着腮帮看窗外平静的景象,等待着台风的到来。教室外有负责加固窗玻璃的工人,在玻璃和木质窗的框架上加了一层厚厚的泥巴,临近窗口的学生趁他们不注意,抠下小块儿当橡皮泥把玩。
这天下午,我们三点就放学了,老师不断叮嘱我们早点回家,不要在路边游荡,不过我和二虎还是和往常一样在路边买了两只油炸小龙虾,看着黑乎乎的龙虾壳在油锅里逐渐转红……一边吃一边慢悠悠地往回走。还一边说道——什么风也没有。
风雨,是在这天晚间到来的。
六点一过,村庄里就停了电,因为家中没有准备过多的蜡烛,母亲把我送到二楼卧室,又提着蜡烛赶回楼下搬起院子里的盆栽,那是外公最爱的盆栽,龟背竹、文竹、九头兰……我拉着窗帘看着窗外,天空几乎全黑了,风还不是很大,但雨势滂沱。忽而雷电四起,照的大地通明,我赶紧关上窗户,在黑暗中度过这一夜。
我不是很怕台风,台风意味着可以不用上课,晚上停了电,作业也就理所当然地不用交了。但我外婆很怕台风,她不止一次地和我说起那场台风的景象,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一个八月,有个远房亲戚刚建完房子,当晚是乔迁的大日子。台风天,风吹得骇人,大雨磅礴,那家人在新屋前搭了棚子摆酒。正当乔迁酒席准备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家的房子被风吹塌了。于是,乔迁日的隔天,这家就贴满了白纸。
想到这里,顿生凉意,尽管是闷热的八月。风骤然吹起,好像要把房子揭掉屋顶似的,雨下得越来越大,打在窗玻璃上啪啪直响,随之而来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把房间映照通明,房子的摆设、器物的陈列,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一道白光之中变得厉人。我蜷缩在床角,害怕极了。
母亲来我房间看我睡了没,我说我很害怕。于是她就躺下和我一起睡,我能闻见她身上好闻的香皂味。夜晚难以入眠,眼看着那根蜡烛越烧越短。我不再晃动,假装出平静而迟缓的呼吸声。母亲以为我睡去,帮我盖好夏被,捏着最后一截短短的蜡烛走出我的房间。在雷声四起的台风之夜,所有我知道的鬼怪一一造访我的脑海。我又想起外婆的话,不知道外婆睡了没,她还在担心房子被风吹塌么?就这样,在雷声中渐渐睡去,睡着了,就不再害怕了吧。
隔天早晨醒来,睡眼惺忪中感知到风停雨止,看来还是要爬起来上课。当我打开窗户,河塘不见了!
不,荷塘不是不见了,它只是被大水淹没了。或者说,河塘变大了,变得一望无际。整个村庄,街道、十字路、台阶、都成了河塘!河塘吞噬了一切,一并吞噬了那口古老的井,祠堂前的一段小石子路早已隐没在洪水之中,留下一截上肢,朱红色的柱子,灰青的瓦,如同一艘古老而破旧的单薄地游荡在浑浊的泥水之间。低垂的柳树浸入半腰,往日的这个时候,应该是有妇人成群结队洗衣服的,只是这天的河塘安静极了,洪水早已静止,没有排山倒海的声势,彻夜的雨水完成了一场盛大的排泄,一切到最后都是静止的状态。河面上漂浮着柳条枝叶,洗衣粉袋子,丢弃的塑料脸盆,以及不知哪里飘来的女人的衣料……
外婆家的房子在河塘北边,处于地势较高的位置。我就这样趴在阳台的扶手上,看这周围围河而建的人家。我在这个位置,只能看到河塘对岸的房子,王叔家的房子早已没进了水,他们家的花圃更是没有了模样,他们家的儿子在阳台上跑来跑去。
我趴在阳台上,看这周围的一切,湿漉漉的。外婆喊我吃饭的时候,我走过家里的长廊,那里摆满了母亲抢救回来的盆栽,转弯处惊飞了一只小麻雀,那只可怜的生物,外头风雨咆哮了一夜,它一定吓坏了。等我抓住它的时候,它几乎没有做任何抵抗。后来想来,它可能有些疲惫,有些绝望。
我端着热腾腾的粥坐在院子边的藤椅子上,雨后的八月,有些凉意。外婆又端上来一个煎鸡蛋,小碟榨菜,豆腐乳,切开的咸鸭蛋。太婆,外婆,我母亲,和我。坐在院子里看着不远处河塘残颓的风景,喝着粥。
“这应该是今年最后一场台风咯。”外婆端着碗看这河塘说道,“这次水多少大,还好今年你外公没承包河塘养鱼,不然要亏死咯。”
我还记得太婆也说了些什么,她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她说的话好像是过去时代的,如同她的那双粽子一般的小脚,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疼。别人不知道,不是不想,是不能。那天早上,她只吃了一点点,随后就折了一朵近乎凋谢的茉莉花,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