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李祥鑫出殡这天，海子意外的发现这个老人也夹杂在人群中跟着去了。回来后海子跟他妈讲了这件奇怪的事。海子他妈听完脸色发白，沉默不语，海子也就没有再多问。
等到晚上宾客散尽，海子和英子正忙着收拾家具，突然一个黑影从院子边的竹林中冒了出来，灯色灰黄，他们没有看清这个人影是谁，吓了海子和英子一跳，以为撞鬼了。他们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人是这几天一直出现的这个老人。只见这个老人哆哆嗦嗦地，嘴唇抖了抖，似乎想对海子说什么。海子正准备凑过去，海子他妈从屋里出来了。
“您来呢？”海子他妈快步地走向这个老人，把海子和英子一把拉到她的身后。
老年脸色浮过一丝失落，但瞬间稍纵即逝，复杂的表情陷入了黑暗里。
“嗯，早应该来看看你们的！”一个沙哑而又沧桑的声音，像一个患了重感冒的病人。“没想到他倒是走在我前面了！”老人叹了一口气。
海子和英子听的莫名其妙。但是海子已经猜着这个老人和他们家的关系不一般。但是海子奇怪的是他妈并没有对这个老人表现出多大的热情，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冷淡。平时海子他妈对待随便一个客人都十分热情，装烟倒茶，嘘寒问暖，一点都不含糊。现在海子他妈既没有让这个老人进屋，连一杯水都没有倒给他。这不禁让海子大惑不解。
老人的衣服已经相当的破烂，他的这件破大衣只剩下一颗扣子，就是这颗扣子，将这件大衣勉强挂在了他的身上，包住了里面又脏又黑的毛衣。至于在里面穿的什么，海子已经看不清了。站的近了，海子才看见他的鞋子破了几个洞，黑乎乎的袜子露了出来。这个时节已经是隆冬，气温正持续降着温，甚至可以听见池子的水正在结冰的声音。
看见老人穿成这样，海子也不禁打了个哆嗦。他站到他妈面前，对他妈和这个老人说到，“外面这么冷，屋里有火，我们坐在屋里说吧！”
但是海子他妈冷冷地站在那里，就像一栋雕塑。老人赶紧说到，“不要紧，不要紧，我站在外面就行！”
海子见他妈这番神情，不禁有些生气。只以为他妈太没有同情了。心想，“不管这个老人是谁，这么冷的天怎么能让他在外面过夜呢？”就要把老人拉近屋里去。但是老人猛地缩回了手。战战兢兢地说到，“不了，不了，我都习惯了！”
英子也搞不懂他妈在想什么，跟着她哥劝到，“让这为老爷爷今晚就住在屋里吧，妈！”英子以为这个老人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罢了。
海子她妈突然异常严厉地训斥这两个孩子到，“大人的事，小孩子休要掺合，你们赶紧回到屋里去，把碗洗了，把地拖了！”
海子和英子没有想到他们的妈妈会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英子乖乖地回到了屋里洗碗去了。但是海子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因为他猜测这个老人的身份已经有好几天了。或许他已经猜着了几分，但是他很害怕，他不敢确认。
“你怎么不进屋去？”海子他妈严厉的问到。
这会海子心里正七上八下。他妈妈严厉的责问非但没有让他就范，反而到是激励出了他内心的一股勇气。
“老人家，你认识我爸爸吗？”海子并没有理会他妈，突然向这个老人轻声问到。
海子******脸一下煞白，老人看了看海子他妈，又看了看海子，声音突然哽住了，像是要哭出来了，但是始终没有。只是一个劲支支吾吾的回答道，“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的！”
这无疑更加确定了海子内心的答案。但是，这会他的心里却同时浮现出无数个问题，搅得他的内心，更加惊慌失措。他一边确认，又一边否认；刚一会无比狂喜，接着又陷入了无尽的悲伤。
海子他使劲的盯着这个老人的脸看，他在努力找出一些线索，又在尝试着印证些什么。但是，老人的脸并不为所动，平静地就像一块石头。只是老人偶尔避开海子直剌剌的目光让海子扑捉到了什么。这种回避并不是被陌生人盯着看不自在的那种回避，而似乎包含着一种更深沉的蕴意，海子把他理解成了一种愧意。
海子猜的不错，在这个老人心里，当他的目光接触到海子的目光的时候，让他不得不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情景。同样，他更害怕，海子在知道真相的时候看他的眼神会带着一种恨意。
李祥鑫被村里炸死很短的时间就传遍了大大小小的乡镇。老人无意中听见了这个消息。期初他并没有决定来找他们。他也知道，他没脸来找他们了。这些年他已经是无家可归，生活的穷困潦倒，他也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只要李祥鑫过的好，他对自己年轻时做的那些荒唐事似乎也是可以渐渐原谅了。但是老天爷觉得对他的惩罚并不够，到最后，他的最后一丝的慰藉和能原谅自己的借口，也被老天爷毫不留情的剥夺了。
多少年他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潦倒的生活早已经将他压的麻木，他也习惯了在酒精中胡乱度日。但是当他听到死的这个人是他儿子的时候，他还是像被闪电击中一般，像是被人毫不留情地剥掉了麻木的外壳。只留下，柔软的但是早已经烂透了的内心。
他问着人，翻山越岭来到海子家。这些路，他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也没有想到了这里后，他将怎么面对他们。像是听见了一种召唤，所有的顾虑都不见了，连他荒唐的大半生都不见了，只是一个劲的往前走，往前走。这条路并不是一条走向忏悔或者救赎的道路，而是走向刑场的一条路。老天爷正揪着他的耳朵，拧开他的眼睛，让他看一看，他究竟是多么荒唐，让他孤独的承受着一切悲痛和无可挽回，夺走他所有能回头的机会，只剩下一个冷冷的声音，“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老人心里不断的念叨这句上天冷笑他的话。在海子一直盯着他不放的时候，这句话又从他心里冒了出来。
他并不想忏悔什么，他甚至觉得有些厌倦了。有些是对人生最后一似的牵挂和不舍被斩断后的那种心灰意冷，当然，这种牵挂和不舍他在李祥鑫死后才觉察到。之前他已经挥霍掉了自己的人生，以为已经对什么都不在意了。但是这种在意和不舍，却是在已经彻底失去后才觉察到，未免也太晚了些。短短的一瞬间，他由先前的那种浑浑噩噩的生活状态，跌入了更为深沉的心灰意冷。所以他不想忏悔。一个人之所以忏悔，那是因为在他心里还存在着一个念想，对于未来还有一份希冀。如果念想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堕落。有时候他不禁在想，自己是不是猪！他甚至迫切的渴望有人指着他的脸骂他，你就是猪，你是头彻彻底底的猪！
所以，海子他妈对他冷漠的表情，反而让他觉得自在了许多。这是他应得的，他一点都不意外。如果她假装原谅了他，反而会让他难受的很。他的所作所为，连老天都原谅不了，那么谁都原谅不了。这种假装的原谅，比真实的恨，更令人绝望。真实的恨，起码还存在着一种在意，尽管是另一面的在意。那么假装的原谅，却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漠然和无视。
在老人心里，他起过一丝念头，告诉海子，“我是你的爷爷！”但是话都嘴边没有说出来。他的无所谓消失不见了，变得懦弱了。
如果这个家庭的悲剧，追根朔源，根源就是在他这。如果存在很多假设，眼前的这个家庭并不会走到今天这番境地。但是事实是，他没有为这么多假设做过一次努力。
但是海子他妈，心里的坚冰似乎有些瓦解了。丈夫已经死了，他这悲剧的一生虽然是由眼前的这个老人带来的，但是李祥鑫已经再也无法原谅他，这个老人再也没有机会获得原谅了。这让海子他妈不禁可怜起这个老人来，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对她自己的哀怜。自己丈夫执意十多年都没有回过江北，他的心里肯定是有恨的。只是这种恨，在他死的那一刻，是否还积留在他心里，没有人知道。她呆呆地说到，“您到屋里坐吧！”
老人脸突然变得局促不安，有些惶恐。他有些记不清眼前这个女人是否十几年前去过一次他的家，那个时候他还有个家。同样，已经有十多年没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了。
海子拉着不安的老人进了屋，老人的手都已经皲裂开了。海子引着老人进了里屋，里屋烧着一个大火炉，温暖的热气铺面而来，让老人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已经记不起，他还是多少年前烤过火了。海子又给老人倒了一盆热水，拿来一条的新的毛巾。很快，一条崭新的毛巾，变成了黑漆漆的。海子又给他换了一盆水，新换的水也变成了一盆黑水。
等老人洗完脸和脚，海子给他换了一双他爸的旧拖鞋。四个人坐在火炉边，不知道怎么开口打破这个僵局。
“这是你们的爷爷！”海子他妈突然说到！海子他妈再三思量，决定还是要告诉海子们真相。她不想再有对不起她丈夫的地方。
其他三个人都听了一惊。海子尽管心里已经猜到，但是他们都没有亲口确认，在他心里还是个大大的问号。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们多年，后来他爸爸跟他讲了这些陈年往事后，他才知道了来龙去脉。
但是现在他实在无法把眼前的这个老人和他爸爸口中的，那个令他爸爸心惊胆战，整日酗酒，亲手打死他奶奶，葬送他爸爸前程的人联系在一起。海子现在看见的，只是一个可怜的，悲哀的，暮气沉沉的老头，就像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在了他的头上。
英子想努力表现出几分高兴，但是却适得其反。她想喊一声，“爷爷！”但是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突然觉得这么喊，有些唐突，甚至是不自在。
“我，我就住一晚，明天我就会走，你们不用担心！”烤了一会火，老人平静了许多。不用他们问，孩子们也一眼看的出，这么些年，他过的很不好。
“以后您就和我们一起住吧！”海子他妈想到自己的丈夫为了这个家庭付出了自己的一生，也许只有这样才会心安吧！“以前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我想祥鑫还在的话，也已经原谅您了！”
老人没有应，斜靠在椅子上，似乎昏昏沉沉睡着了，又像是沉入了往事当中。
“您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海子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好，胡乱的问到。
老人突然醒了过来，有了说话的兴致，缓缓说到，“你爸妈走了后，家里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没有人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的痛苦，因为痛苦，所以我才喝酒。但是越喝酒，我就越痛苦。我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买光了换了酒喝，最后连房子也卖了。有时候做做临时工，赚一些钱，也都是用来买酒喝了。到后来，老了，活也干不动了，只好在街头乞讨，饥一顿，饱一顿，有时候也还能讨几个钱换酒喝！”
他们三个人听了一惊，只想是老人这些年过的不好，但是没想到会这么的落魄。老人看了一眼他们复杂的表情，说到，“这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亲手毁了我的人生呀！”老人像是要哭，但是没有哭出来，反而笑了起来，“哈哈，我就是这么荒唐！”但是笑声，比哭声更加凄凉。
“年轻的时候，我也努力过。但是这就是我的命，也是李祥鑫的命！如果那次去贵州我发了财，兴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老人似乎想起了许多往事，渐渐沉睡了过去，不一会打出了沉重的鼾声。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睡过一觉了。
老人不怎么沉，海子把老人背到楼上的床上。将他肮脏的大衣，裤子脱了去。放了他爸爸一身干净的内衣裤，毛衣在老人的床头，然后下了楼！
“以后真让爷爷和我们过吗？”英子问她妈。
海子他妈却很忧愁，家里如果再多了一个老人，那么，以后的日子恐怕更加艰难了。李祥鑫的丧事折腾这个家庭好几天，现在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剩下的一家三口人本应该能好好地喘一口气了，但是又多了这么一桩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人默默不语，各自洗漱完，睡去了。
海子还要赶回学校参加考试。第二天一大早赶上了去县城的班车。家里虽然还是一个烂摊子，现在他也无暇顾及了。他匆匆来到江城。
虽然他只回家了一周多的时间，但是等到再回到江城的时候，感觉却像是过去了好多年。江城一片繁华，和宁静的山村相比，总是让他心生错觉。回到家里的时候，在江城的生活就变得十分遥远和虚无了。回到学校，家里的生活又变成了另一种虚无和不真实。
许清如在火车站接了海子。在茫茫人海中再见到许清如，海子几乎哭了出来，有一种劫后重生，有一种恍然隔世。几乎是不自觉，海子抱住了许清如。他们之前并没有拥抱过。许清如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尽管她有很多话要说，她想对他倾诉这么些天来，她对他的担忧，她对他的思念。但是在海子抱住她的那一刻，什么也都不用再说了。她心里一颤，没有抗拒，几乎是本能地笨拙地抱过海子。这是她的第一次拥抱呀，她原以为是那种天晕地转，繁花陨落，却没想到竟是这般自然，自然地就像他们已经拥抱过成千上万次，熟悉而又温暖！
海子紧紧抱着她，几乎勒的她喘不过起来。她并不知道，海子曾经差点永远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