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曾做过一个梦。
场景是在一张不大的床上,床紧紧靠着墙,床尾的右侧,墙的尽头是一扇朱红的木门,有点斑驳的褪色。
我盘腿坐在床头,妈妈并腿坐在床沿。我们认真地叠着手绢。手绢早已经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了。对手绢唯一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去上幼儿园的时候。手绢上绣着我的乳名,用曲别针别在我的胸口。后来手绢变成了一种收藏。我们家曾有过三张格子花样的手绢,一条红色,一条褐色,一条灰色,整整齐齐地,有棱有角地叠着。
我和妈妈就在梦里,坐在床上叠着手绢。一张接着一张,有说有笑地叠着。单独的手绢就像电脑桌面的图标一样一个挨着一个排列着,好像规则是不允许两个放在一起,每一个就这样单独放着。放满了整整一床。我们还在叠。
这个时候,爸爸从门口看着我们。他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白色的毛线围巾,隐约透露出泛黄的白衬衫。面带微笑,也不说话地看着我们。
最后这个梦的画面定格在那满床也不知道有多少张的手绢上,我醒来。
醒来之后,我连忙把梦境告诉了妈妈。
妈妈问我说:“你爸爸没有在梦里跟你说话嘛?”
“没有。他就站那看着我们。”
“你没有跟他搭腔嘛?”
“没有。”
“哦。人家说梦见死去的亲人跟他说话是不好的。还有还有,人家说这种梦要告诉三个人才能,才能。……”
“挡煞?”
“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待会你给外婆和小姨摆[1]嘛。”
妈妈也跟我讲他梦见爸爸的事。可能还跟另外两个人讲过了。可她还是不断梦见爸爸。她说爸爸常跟他说冷。等到七月半中元节,鬼门开的时候,记得多给他烧点纸过去。妈妈老是不忘在讲完梦境后提醒我。
按理说妈妈已经跟爸爸是人鬼殊途,在头七的那一天,我们已经在阴阳先生的指点下,请了一个纸扎人,根据爸爸的生辰八字给这个纸扎人取了一个名字,给他捎了过去。意味着我们帮他在那边找到了一个伴。早在这之前的,爸爸去世的那天晚上。住在我们隔壁的王阿姨就过来教我们,要把爸妈床上的床单撕成两半,表示从此“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了。我还记得那张格子花纹的床单,像橘子瓣一样被撕开,刺啦一声,像锅贴饺子下油锅。即便是经过了这么多的仪式,爸爸还是对妈妈恋恋不舍,老是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到了第二年的中元节,我一面给爸爸烧纸,一面嘴里念念有词。我说你啊,就别去吓我妈了。缺什么短什么你来找我。说来也怪,从那以后我妈就再也没有梦见过他了。我本来也很少梦见,除了手绢那一次。
十二
后来我无数次,在有意无意中回忆起这个奇怪的梦。关于为什么我会在床上跟妈妈一起叠手绢,行动过于怪异。爸爸为什么不声不响出现在梦境里,还留着一个他从来就没有留过的发型,穿着他从来没有穿过的服饰。梦境与现实的联系,从来就像是雪天与白狗一样,让你扑朔迷离。
我小时候是个文弱的书生,当然现在也可以勉强归类到这。从我家到奶奶家要路过一段隐蔽的小路。常常有小混混在那里游荡,一次我就非常不幸地被他们给拦路抢劫了。当时我身上也就六块钱,但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已经是很大一笔金额了。我一边裤兜里揣着钱,一边揣着感冒冲剂。走过那片隐蔽的石子小路的时候,三个不学无术的少年从旁边的草笼子里跳出来,对我言语恐吓。我当时就被吓傻了,乖乖不打自招说自己身上有六块钱,哭得梨花带雨,央求他们相信我。
小混混当然也不嫌生意小,说全部给他们。我用我仅剩的勇气提出折中的意见,我说我剩下三块钱还要去坐公交车。求各位大侠放过我,只给你们三块。那些小混混可能是才出道不久,缺乏必要的谈判技巧,居然就同意我只拿出自己全部财产的一半给他们,解解“燃眉之急”。
我们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完成了交易的当口,其中一个梳着大背头的小混混说,你那个包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是不是想骗人,明明还有钱。我说是我的感冒冲剂,边说边就从裤兜里翻出冲剂仍在石子地上。他们看看觉得没兴趣,就说我可以捡起来了。我哭着蹲下去,本来想在捡感冒冲剂的时候用地上的石头给他们砸过去,抢回我的钱跑掉。想到这样一夫当关的场面,我甚至因为想象中的自己开始自豪了。
我想象着我跟爸爸跟同学讲起我是如何“智斗”小混混的场面,我在脑海中自我夸耀着我是如何“勇擒”拦路抢劫的歹徒再扭送公安机关的。可惜当时,这一念头仅仅是在我的脑海中闪过,我捡起地上的感冒冲剂,涕泗横流地走了。
到了奶奶家,我始终无法从刚才的阴影当中走出来,我埋怨自己的胆怯,悔恨自己的没用。
那个时候因为跑运输的不景气,超载又查的严。爸爸就另外找了工作,在一家做木地板的工厂打零工。打工的地方离奶奶家很近。奇怪的是他几乎很少到奶奶家去。当我也成长为一个男人,有了自己的家庭的时候,我才理解当时爸爸那种无脸见父母的感觉,那种没能给自己的妻儿好的生活,也没能好好赡养父母的羞愧。这样的境况下还往自己爸妈家跑,去守着本来就只是靠着微薄的养老金过活的老人,分他们的干粮吃,就更是给自己的脸上本来就有的红印,再补上一记耳光。
虽然没跑运输了,但小破车偶尔还是在用的。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被抢劫的前一天晚上。爸爸喝醉了酒开车去接姑姑和侄女,途中不知道什么原因发动机燃起来了。无奈之下就只好用侄女换下的一件黑色的外套和姑姑的白色围巾帮忙灭火。然后醉醺醺地,才将满脸黑污的姑姑和侄女送回奶奶家,被奶奶和爷爷一顿臭骂。
我想着被抢劫的事,眼泪还是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一会儿泪珠就像燃尽的蜡油一样,顺着耳边流下。奶奶以为是我听说了爸爸的荒唐故事而落泪,还一直不停地安慰我。爷爷在一旁说着:“你看看你们爸嘛。离我们这儿这么近,也从来不来看下我们。还尽给我干些这些事情出来。这么大个人了,娃娃都这么大了,还在一天烂酒,也不晓得看看自己那副德行。哪里还像个人。”
我越想越哭得凶了。我怎么就那么寸!我怎么就那么窝囊!那几个小混混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他妈怎么就这么不像个男人!
妹妹从旁边走过来,问奶奶说哥哥怎么哭了。奶奶说哥哥是想起他爸爸,觉得他爸爸太不像话了,所以哭了。妹妹心疼地拍拍我的背,把她上幼儿园用的手绢递给我,上面还绣着她的名字。
注释
[1]四川方言。讲话,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