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当文艺男遇上传销(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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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波斯猫

照片有时是温情,有时却是负担。以前我跟爸爸曾有一张合照,那时候我才五六岁。那个冬天难得下了一场雪,我们一家人到公园里看雪景。我爸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西装,里面是我妈给他织的咖啡色毛衣;我穿着他给我买的新年礼物——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他蹲在前面,我从后面环着他的脖子。旁边是我们一起堆的雪人,雪人脸上唯一的五官只有一根胡萝卜当做的鼻子。照片里我笑得很灿烂,他也是。

那时候他难得回来,很多时候都在山里,过年回来一次。我也很少有机会能进山里去找他,所以我跟他感情很浅。现在想起来,双手搭在他肩上的感觉相当不真实,他的体温像是一只快要冷掉的热水袋,即可以重新加温,又还有让人爱不释手的余热。已经不能分辨是谁的温度比较高。唯有在冷得双唇发紫的时候才会想起那只温吞的热水袋。

爸爸去世之前,那张照片还摆在我爸妈寝室里,靠着沙发的桌上。后来那张桌子上摆上了饮水机,有一滴水滴进了那个相框,不偏不倚地滴在照片中爸爸的脸上,粘在了相框的玻璃上。我妈打扫卫生时不小心把照片扯破了,爸爸的脸就被扯掉了。妈妈连声说:“哎呀,不吉利不吉利。你们有空再去拍一张。”结果后来我们也没去。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外公家来了一只波斯猫。

从我记事开始,外公家的波斯猫就是很大一只了,肥溜溜的,浑身的肉像一只灌水的气球晃来晃去。一只蓝色的眼睛,一只黄色的眼睛,像毛豆腐一样蓬松的白色毛发,上面有几条黄褐色的斑纹。

外婆每天会到市场上买鸭子的肝脏,回家煮熟之后切成细碎的小颗粒,拌在冷干饭里。波斯猫一听见外婆用筷子敲碗的声音,像一位身着貂皮大衣的贵妇看见了花园里正为自己的草坪浇水的年轻性感的园丁似的,摆动着荡漾的身躯,不疾不徐地逼近阳台上的晚餐。

阳台没有窗户。楼下就是一条河,是岷江的外江支流。河上飞渡着一座可以通车的简桥,河水正好在架桥的地方转弯,消失在蓝灰色的远山背景当中。山色像弄湿的蓝色塑料布,自下向上由浅入深变换着颜色,山外是橘色的火烧云,像一头骆驼瘫倒在黄沙中。波斯猫在阳台上优雅地用膳,我在外婆家的饭厅里,用饭桌当书桌,做着作业,作业的内容是作文。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是妈妈下班了。我没有去迎接,继续写我的作文。作文的主角就是这只养尊处优的波斯猫。一个人影出现在我身后:“给我看看。”

怎么回事?

爸爸拿起我的作文本:

我们家有一只波斯猫。

它有白色的身躯,黄色的花纹,微微上翘的尾巴和胡须。只要它“喵喵”叫,就知道它一定是饿了,外婆就会为它准备用冷饭和肉做成的“猫咪饭”。只要外婆敲敲碗沿儿,它就会摆动优雅的屁股,来享用它的美味。

它有时是一只可爱的动物。当我把它抱在怀里的时候,它就会安静地趴在手臂上,用舌头舔你的手。

它有时也是一只讨厌的动物。外婆老是说它会把沙发套给抓烂,还会不停地叫唤。我问外公说它为什么要叫唤,外公说,它想它的爸爸妈妈了。

爸爸说:“你怎么不形容一下敲碗沿儿的声音呢?”

我说:“叮叮的声音。”

爸爸说:“对啊,写上去啊。”

我写上“叮叮”两个字。

山外的火烧云,那只橘色的骆驼渐渐熔化成了一滩咸鸭蛋黄。一群鸽子看上去就像一群苍蝇,在咸鸭蛋黄的周围盘旋。不到一会儿,鸽子们失望地朝着楼顶鸽笼飞去了,咸鸭蛋黄仿佛也完成使命一般,散成了一块块的,布满天空。像是泛着黄油光泽的爆米花,又像是一盘装在蔚蓝色瓷盘里的番茄炒蛋。

路上的行人身披着黄昏,有踏着自行车的,有手牵着手散布的,有在地上拖着书包的,也有扛着钓鱼竿的。人人都从泛着金色波光的河岸上走过,像一只只没落的剪影,衬托着晚霞的美丽。

又过了一会儿,太阳终于完全落到山的那一头去了。波斯猫心满意足地,迈着高贵的步伐,刚走了两步,用舌头舔了舔前爪,给自己擦了个脸。波斯猫这才,面带酒足饭饱的得意神情,仿佛是知道它的模特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招摇过市地走到了沙发旁边的暖炉前面,像棉花糖似的卷成一团。我也合上了作文本,爸爸也离开我的临时书桌。第二天我把这篇叫《波斯猫》的作文交给了老师,意料之外得到了表扬。老师说要把这篇作文推荐到《小学生作文选》杂志去。

后来,一天傍晚,隔壁的王老头来找我外公去打麻将,俩老头站在门口开着门聊天,波斯猫一溜烟跑出去就再也没回来。我的那篇名叫《波斯猫》的作文也没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被《小学生作文选》采用。我爸安慰我说没关系,这个杂志不用说不定会有其他地方有机会采用呢。我没有回答。

那段时间我挺纳闷,为什么这个人在家的时间这么长。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回山上去啊?我问我妈妈。我妈妈说我爸不走了,他辞去了在阿坝州的工作,到县城来了。我说他到县城来干什么,有工作吗?我妈说他们借钱买了一辆小皮卡车,跑点儿运输。

我扒着窗台往下瞅,一辆旧旧的蓝色小皮卡车停在楼下,车斗里有几片落叶和一只破桶。

大概是在我十岁以前,爸爸都一直在阿坝州工作,逢年过节也见不了几面。我不知道他的瞳孔是什么颜色,不知道他的胡子扎我是什么感觉。我和爸爸的聚少离多,使得他对于我而言,与其是一个常年在外的父亲,不如说只是“父亲”两个字的象征。距离和时间,作用在至亲的身上,起到的反应会很极端。要么如藕断丝连,因为不见所以想念;要么如斩钉截铁,因为离分所以陌生。

对他,我很陌生。

他一直活在妈妈的灌输里,存在于电话的另一端和记忆中屈指可数的翻越鹧鸪山的旅程里。可自从他出现在我真实的生活里之后,作业我不想让他签字,生病我不敢让他带我去医院,没零花钱也不会找他要。那时我爸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以为是你妈在养你啊!”我心想那不然是谁?是你吗?每天起床要一根烟,洗脚不懂得要把脚上的水擦干就上床,电视里唱歌也要跟着唱。我怎么没有这些恶习呢?所以难不成养大我的是你?!

在了解这一切之前,他对我来说就是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照片上他带着一顶帆布帽,架着墨镜,身穿皮夹克,脚踩牛仔靴,扛着一杆步枪,吊儿郎当地站在鹧鸪山的山口,阳光照在脸上泛着恐怖的惨白。难得从照片走进了现实吧,他就像偶尔吹进外婆家客厅的一阵风,来去无影无踪。不过现在这阵风要停驻脚步了,成了外婆家的空气。

爸爸说的果然没错,那篇没有被选上的《波斯猫》派上了别的用场。

我们小时候经常要办小报。是一种小学生办的,只发行一期,一期只有一份的手抄报。我把这篇自己的作文写上了自己的小报,也算是得偿所愿,告慰了波斯猫生死未卜的亡灵。

抄黑板报的那天是个雷雨夜,我正在一丝不苟地做着报纸的排版,妈妈在沙发上织毛衣。闪电呼哧一下将黑夜照成了白天,天上黑云像斗篷一样密不透风,我们像装在炮仗里的火药一样无助。

一个闪电直捣对面街的平房烟囱,一阵袅袅白烟在暴雨里被击破。妈妈接了一个电话,神色突变,走到阳台上。爸爸的小破车停在那里,亮黄色的车灯摇摇晃晃地照着箭簇般的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