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一年又一年。事到如今已经八年有余了。妈妈过了七年的独居之后,找到了一个新的开始。对方是个开面馆的小老板,有一个十八岁的儿子,很帅,很会说话。奶奶家也渐渐恢复了生气。大家节庆相聚时,又开始有说有笑了。不再惧怕因为少了爸爸而“睹人思人”。爷爷也还是用他因为患风湿无法打直的手指剥着橘子,吃到嘴里酸得满脸的皱纹紧急集合。
今年“七月半”的时候,恰巧我在外地旅行。妈妈发短信提醒我给爸爸烧冥纸祭祀。因为在外地,又因为我不太相信这些就没有在意,认为爸爸的在天之灵应该也是如他在世时那样洒脱不羁的,不会在乎这些边边角角。他向来就是不拘小节,且不相信鬼神的。农历七月十五的晚上,我在旅行的途中,居然发现有人在一条小溪边放河灯,勾起我嘴上说不用,心里却很诚实的挂念。等我踌躇一阵又返回寻找出售河灯的地方时,竟下起了大雨。天上黑压压的一片,看不见星星,也无法向爸爸说一声抱歉了。
我在微信上向李敬杰说起这件事。他打趣我说:“你应该在十二点的时候朝西边磕三个响头,请求神明的原谅。”
那不是神明。那是我的爸爸,是家人,怎么能说成是没有肉体,有没有灵魂也不清楚的神明呢。他向来不喜欢他这个多愁善感的儿子,或是说,他不喜欢这个儿子的多愁善感。
爸爸刚去世的那几年,奶奶特别在意我有没有到爸爸的墓地去看望他。我承认,我不想去。每次看见上面刻着我的爸爸的名字和旁边“敬立”上面的我的名字,我都触目惊心,感到毛骨悚然。旁边的一些来看望各家先祖的人还如同春游一般在墓地里大啖卤水鸭,谈笑风生。我做完扫墓的例行公事后,穿过立新坟放鞭炮的靛青色烟雾,恨不得长出四只脚。
然而时过境迁,奶奶也不问我有没有去了。一是她知道我工作忙,二是她也终于懂得,有的人是要放在心里怀念的。只有这样,才能更快地适应新生活。隔三差五地,去摸着冰冷的石头往地上砸眼泪,只会让心里的缝隙越变越宽。
只当冥莫之时,还是会让人敬畏孤独。
我始终认为,相较黎明,深夜反倒不会让人觉得无助。黎明时那微微泛起殷红的天空,像被杀死的鱼肚子,带着血色。几颗冥顽不化的星星在天边悬挂着,像在白色莲花上搔首弄姿的露珠。它让你感受到时间的动态属性。让你警觉,黑夜会脱去自己的伪装,让你的隐藏无所遁形;你又要披挂上阵,去迎接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属于你的明天了。这时候,我的心里都是空荡荡的,是一种接近于害怕的感受。
在我小时候,我的名字里有一个“黎”字,因为我是在凌晨四点过钟出生的。传说这个时候阴气最盛。这个时候出生的孩子容易带有灵异体质,可能会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感受到一般人无法理解的感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开始对黎明时分有了独特的感受。爸爸的去世不偏不倚,也发生在这个我最“深有体会”的时间段,时空像发生了扭曲一样失控了,我站在窗前不敢离开房间,哪怕是要跟一具尸体呆在一起。
三十七
爸爸的尸体还躺在门板上,躺在这个逼仄的房间的正中央。我们家是鲜红色的地面,上面坑坑洼洼的;爸爸躺的门板也是红色的,和地板完美融和。张彦叔叔接了一个电话说:“儿子你到外面路边上去接一下警察。说是要来了。我在这儿等火葬场的人。”
下到楼下刚好我碰见了前来奔丧的爷爷和奶奶。爷爷毛冲里穿着一件狗皮大衣,外面又罩着一件牛皮大衣,带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奶奶里三层外三层穿了不知道多少衣服,把自己捆得像个糖人儿,最外层是一件旧旧的棉袄,上面有分辨不清颜色的花朵,披散着的头发几乎在一瞬间就白了。他们的身后是只属于黎明的天色,像一件打翻了红酒的蓝灰色裙子,挂在了观音菩萨的晾衣杆上。
奶奶不由分说,一把搂过我,抑制不住地大哭:“我的乖孙欸,这下可咋办哦!”我挣脱她的怀抱,对爷爷说:“我到门口去接警察。”爷爷说好。我看着他把她搀扶着走进了单元门楼。
我静静地站在路边,心里却像哪吒闹海般地翻腾。
这是在我爸爸去世以后我第一次独处。人在独处的时候逼不得已、不得不、必须要面对自己的内心,与自己的善良和恶劣展开一次你死我活的战斗,同自己的懦弱无助和坚强隐忍进行一次并不友好的谈判。路的尽头,像没有信号的电视机,充满希望的味道,同时也弥漫绝望的气息。路两旁的路灯是时间控制的,不管天色是明还是暗,都得要早上七点才准时熄灭。几辆出租车疾驰而过,没有想要试图看看我是不是要搭车的意思。我想他们应该是准备交车的夜班司机,趁着最后一点时间去吃一碗蹄花汤,暖暖身子,回家睡个好觉。
我在路边像流浪汉一样缩着脖子,不停地摇晃身体并跺脚来御寒。警车一直没有来,甚至任何一个使用警报的特种车辆都没有看到。天开始亮了,邪恶的粉白色在山边蔓延开来,企图侵占我的视线。我问自己,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害怕面对白天的来临,还是在害怕对自己的怀疑。
爸爸的去世没有让我崩溃也没有让我倒下,在外人,不了解的人,和那些没有经历过的人看来,这是难能可贵的坚强。就连我去学校班主任的办公室请假,都是假装出特别悲痛的样子,换来班主任的一句:“那你要坚强点。”他说完这句话我就跑着出了办公室,跟拙劣的乡村偶像剧里的表演一模一样。我不是不伤心,也不是不懂伤心,而是……伤不了心。
因为这样的想法,我开始恨我我自己。在整个守灵和葬礼中我也哭了不少次,很多次是因为恨自己伤不了的心。只有少数几次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也就是情不自禁。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就像乍暖还寒的冬夜,怅然,但不是撕裂的痛苦。
过了半个多小时,警车终于乌拉乌拉地来了。从上面走下来一个胖子矮子,和一个高个儿瘦子。没有发现有一个高中生模样的人在路边等他们,径直走进单元楼去了。我只好默默无语地跟在他们后面。他们站在爸爸的尸体旁边端详了好一阵,然后又蹲下观察了一下。瘦的那个估计是烟瘾犯了,不停地抿嘴唇。
胖警察说:“谁来说一下经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