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我怀着非常忐忑的心情,踏上了去往草原的客车。
姑父的同学有非常矮小的身材。在我的人生中,遇见的那些特别成功的人,都是其貌不扬的。往往这种人有着更强烈的自尊心,这或许是激励他们成功的原因。没有一个优越的外表,也只能靠聪明才智和勤奋努力来找补了。而这样的人,同样因为他们在审美上的缺失,往往也显得不太感性。
这一车客人是成都国光机械厂的,大多是庞眉皓发的老人,偶见几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女。选择这样的旅游目的地的旅行团,你不用再去期盼会有什么有意思的人与你同行,大家都是忙里偷闲,走马观花。没带什么心情,至多是一些偷懒的快意罢了。
所以说姑父的同学是非常精明的生意人。他把我安插在这些死气沉沉的生命体中间,起到的作用,让老人们不至于因为一个小孩儿而抱怨旅行社随意加入不相关的人员,因为他们会因为我一下降低团队的平均年龄而感到心理上的安慰;也让我无法对这些人提出任何方面的不满意,利用的就是我作为一个有教养的年轻人,对自己的长辈的自然而然的尊重和恻隐。
我坐在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身边。刚上车没多久,他从包里掏出一块真空包装的酱牛肉,拿出一支折叠水果刀,一片一片地片牛肉吃。男人吃口渴了,就喝一瓶插在前座背后口袋里的矿泉水。吃到一半,牛肉截面心里泛红。他切下一片牛肉递给我,化解开车以来的尴尬,毕竟我们还要相处超过一周的时间。如果在去往草原的道路上遇见塌方和堵车,尤其是在夜晚的话,漆黑一片的悬崖绝壁周围,冷若冰霜的旅行车厢内,为数不多的尚未步入老年的人中的两个,那时再去靠一片牛肉开始攀谈,人人心中都会浮起不安和寂寞。倒不如现在还风和日丽,打好基础。毕竟嘛,我们都还算年轻人。
长途车上播放电视剧是一种传统。这里播放的电视剧因为主要是消磨时间,并要考虑到车上不同年龄层和审美情趣的人对一部用来消磨时间的电视剧的要求,常常都是集商战、婚外情、以及社会道德大讨论为一体的主题肥皂剧。由一些看着脸熟但你绝对叫不出名字的演员所饰演。剧情的发展通常也在观众的掌握之中。大家虽然知道接下来一定会发生什么,但还是会因为剧中人物跌宕的命运和苦情的对白而长吁短叹。这就是此类电视剧的优点,它让你在完全没有其他娱乐的时候,发现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简直就是人之常情。在其他情况下,我们是认识不到的。
坐在我和大叔后座的是两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士。她们倆看上去宁愿和我和大叔说话,也不愿意自降身价和那些老人们为伍。后来我知道了,这大叔和两位五十岁上下的大姐,其实是这个机械厂工会退休办的员工。他们在整个旅行过程中显得比其他老人更兴奋和享受。想想也是,他们是乘工作之便,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出来放松身心,里外就得到了两层的感动和珍惜。而那些老人在哪玩不是玩啊,每天早晨眼睛一睁开就是玩,都玩烦了,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自然会少一些激动。
在和两位阿姨和吃牛肉的大叔稍微有些交流之后,我也逐渐放下心来去感受这趟旅行所给我带来的东西。我从小对这里也不算陌生,虽然嫌弃、怨恨,但从不曾忘记。时隔多年,又是在爸爸去世之后再次踏上这片广袤的土地,感受到随处都是爸爸曾经活动过的身影。
二十五
草原宽广无垠,牦牛像绿绸旗袍上的黑珍珠项链;蓝天白云纯洁无瑕,像少女的脸。草原上布置着不知名的野花,像绿绸旗袍上掉落的饼干屑,大多数是类似鹅毛般的淡黄色。草原的路笔直没有尽头,像是一根银色的腰带,让人怀疑是否不停地走下去,就能绕行世界一周,身旁是像逐帧动画一样的停格画面,永远是翠绿的草地和星星点点的野花,永远是淳朴的藏民瞪着黑白分明的双眼看着我们疾驰而过,闪电像风化的古树一样在路的尽头盛开,太阳像是被这根叫公路的传送带拖拽出来的,没有黎明与黄昏,只有缱绻依偎的夜晚和狂野奔放的白天。难怪我爸爸喜欢车,喜欢在毫无阻挡的地方飞驰。那种流光也不能奈我何的痛快,只有肉眼见到空间与时间如此亲热地交织才能体会。
当我们通过草原中间的柏油路遇上牦牛迁徙草场,所有的车辆都自觉地停下来。看着一头长着月牙一样巨大牛角的头领带着一群妇孺牦牛高傲地从这些铁家伙面前通过,母牛紧紧跟在公牛后面,公牛的尾巴就在母牛鼻子上煽来煽去,母牛的眼睛一眯,装作不在意,小牛走在最后,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些没角的东西,发现自己落下了队伍,后蹄紧张地一哆嗦,给自己鼓劲似的在地上跺了跺,深一脚浅一脚赶到了自己父母的庇护里。
只要看到这些就能想起自己是如何生活在大自然和父母的劳苦下的。但并不是常常能看到,因为老天是吝啬的,让我们幡然悔悟的机会并不是很多。
听着大巴车的电视机里的嗡嗡声,和一车的老人睡着打呼的声音。我望着窗外的景色,不住地翻阅往日爸爸和我一起在草原上留下的回忆。那是他少有的跟我一同相处的时间,没有妈妈的参与。就我和他,在草原。
“我爸穿着橙色的POLO衫坐在草地上跟同行的人聊天。”
“一个阿姨开玩笑说:‘你昨天没遭你儿子挤下去嘛。’”
“我跟我爸晚上在宾馆挤一个床。”
“我爸一脸茫然地说:‘没有哦。’”
“我说:‘他把我挤下去了倒是真的。’”
“跟我们一个房间的张彦叔叔说:‘呵呵,我晓得。昨天晚上我听到一声闷响,看到你从床上滚下来了。然后自己又慢慢爬上去。’”
“我爸双手各举着一支野花放在耳朵边,听我们说话笑了笑。有人把这张照片拍了下来。”
我爸去世后我跟我妈也不知听谁说要把曾经的合照都剪掉,又代表着深刻地划清界限。于是便把我们跟我爸的合照都拿出来剪开。这张我爸“采路边的野花”的照片我妈也修剪了一下,剪成合适的大小放在她的钱包里。
最近我回家跟我妈去超市买菜,从我妈的钱包里又瞥见了这张我爸穿着鲜艳的衣服,像欢迎国际友人似的举着两束花,笑得倾国倾城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