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日,阴雨。
是怎样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从前夜捱到黎明,真的忘了。
东边的天空刚微微发白,我便急切地摇醒了先生。
我们一起上楼,取了一床被子和一双我穿的运动鞋。
是的,这个行动用一句话写出来,如此寻常。可是当时的我们,在刚刚经历完楼房死里逃生、不知道余震何时袭来、会不会比之前更剧烈的状态下,完成这个动作,犹如重入地狱,需要何等勇气。
我刚一进楼,就觉得头晕目眩,双腿软得全凭意志支撑。在门口抓起鞋子往下冲,脚上的拖鞋就跑掉了,也管不了那么多。
五月中旬,该是和煦的仲春天气。而反常的是,五月十三日那一天,空气如霜降般刺骨,冷雨凄迷。
老天在落泪。
沿途经过的人群穿着厚重的棉衣和羽绒服,脸上无一例外挂着远不能用沉重来形容的疯狂表情。
在下车后走向山口的路上,我唯一的信念就是,回家,找到儿子。我走得如此迅疾、心无旁骛。以至于后来先生对我说,在经过一位遇难者的遗体时,我竟然没看见,差点从遇难者露在外面的半截身体踩了过去。
然而,走了不远一段路,前方迎面走来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子。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先生的远房表姐。
“大姐。”
我叫她,猜测她与我们一样回山里寻亲。
她抬起头,我望见她满面泥污,昔日果敢雷厉的女企业家憔悴不成人形。
“妹妹,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回去找儿子啊!”
“回去?!你还回去干什么?”大姐说罢趴在我先生肩上大声恸哭。“妹妹,你千万不要往里走,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山垮了,清平乡全没了!你大哥都被埋在路上了!我爸爸妈妈,我二弟三弟,全都没了……”
断断续续地叙述中,我才明白,大姐和她的先生一前一后开车行驶在公路上,地震袭来,她亲眼看见大山垮塌,先生的汽车被埋在几秒钟之内堆积起来的新的山丘里。她在悲痛、恐惧和不间断的余震中煎熬了整整一夜,趁黎明爬了出来……
我的双腿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缓缓地曲下去。
被淹没的公路、突然干涸的河道、轰隆隆作响一眼望不到头的重重大山以及大姐血淋淋的遭遇,破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不屈的念头。
大姐跌跌撞撞地跟我们告别时,不忘哭着叮嘱我:“妹妹,孩子没有就算了,都是天意。你千万不要再进去送死,你还年轻!里面随时都在地震,所有的山都在垮,几十里路,你走不回去,洪水也要来了……”
从我失去孩子的消息到我知道地震中心就在孩子身边,从我身体的死里逃生到我精神步入地狱之门,这十几个小时,我都咬着牙齿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我坚信母子连心,如果孩子已经遭遇不测我不可能没有一点感应。我一直在努力维持着神智的清晰正常,不允许自己在全家团圆之前就疯掉。
但是在那一刻,我终于支撑不住了。
又或者说,我的精神终于无可挽救地滑向了绝望。
我望着大山喊了句:“我的宝贝……!!”
然后放声大哭,义无反顾地往前走,无论什么样的结果在等着我,作为母亲,我必须亲自去找到他。
路没了,进山只能沿河道走。
先生拉住了我,其他人也拉住了我。
他们让我听山口传来的轰鸣的余震声,让我看突然干涸的河道。威胁不仅来自头顶上的余震,还有脚底下的洪水,这显然是一条不归路。
先生说:“保留实力吧,都死了,万一孩子还有希望,谁去救?”
至今我也惊讶于当初我的理智。
我想了想,竟然选择收回了脚步。擦干眼泪,在心底默默念着,孩子,等着妈妈,一定等着妈妈,我们都要活着见面!
那一刻,我们面对苍茫天地的姿态是如此卑微虔诚洗净铅华,什么都可以没有,见鬼的汽车洋房,见鬼的名誉地位,见鬼的理想价值意义成就感。我只要我的儿子还活着。剩下的一切一切都可以交付出去,包括我的生命。
五月十三日上午九点多,想到住在汉旺沿山地带的爸爸还没有消息,我们驱车回家。远远地,我看见家中院坝里凌乱地摆放着洗衣机电视机之类物件,心中便知爸爸尚且安全,但是家中没人。
时间紧急,我们不能再耽误。我想找纸笔给他留张字条,告诉他我们平安。但是纸笔也找不到,我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在墙上给他划了几个字。
结果,事后联系上爸爸才知道,他一直没看见那几个字。
想到住在绵竹市九龙镇山区的外婆,几乎已经完全不抱希望。可当时紧急纷乱的状况下,根本无从进山得到一丁点儿关于外婆的消息,只得寄希望于姨妈姨父。
再回到市区,汽车油表亮起了红灯,而城区所有加油站都再也不能工作。
一遍遍给德阳市区的好朋友阿花夫妇打电话,希望他们能从德阳为我们送来燃油。不停歇地打了几乎二三十次,电话才接通。
可能是太困倦,接着,我在亲友的劝说下躺在他们临时搭建的床铺上,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醒来时已接近中午,阿健和太太阿花都来了。
就在短短几天前,我们还一起畅游古城西安,道古论今,展望美好未来。
想不到此刻竟是这般重相见,我勉强挤出笑容。大家相对无言。
方便面、牛奶、饼干、矿泉水,甚至香烟,他们为我们抢购的食品塞满了尾箱,友情的所有含义化作雪中送炭。
可是没有汽油。
德阳的加油站已经实行管制,根本不能用容器买到燃油。他们将自己的汽车加满了油,准备用管子抽到我们的车里。
然而不行,折腾了半个小时,汽车的防盗油装置太严密。
如果再失去汽车的便利,我们营救儿子的行动显然更加艰巨。
必须要燃油!
好在经营货运生意的亲戚车里有钢绳,我们商量带着它,与朋友一起开车去德阳。打算万一半途燃油耗尽,就用钢绳连着两辆汽车,拖。
在临走前,阿健还给我们提供了德阳抗震救灾指挥中心的电话号码。他说:“打过去问一问,山里究竟怎么回事。”
手机没有信号,先生跑去住在平房里的亲戚家用座机打。
他回到我们身边的那一刻,成为我终身难忘的记忆。我看见他瞬间苍老了十岁,行走如木偶,面色灰暗得如同抹上了一层水泥灰浆。
我急切地问:“打通了吗?”
他摇摇头。
“没打通继续打啊!”
他还是摇头。
“问你啊,你说话啊!”
“指挥部说,山里的情况还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清平乡的地质地貌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
……
小时候上地理课,老师说,地壳会不断运动,海底有曾经的世界屋脊,大山也会夷为平地。老师还说我们住在龙门山脉下,龙门山脉是火山口,地震多发带。同学们在下面惊声唏嘘,老师微笑着说,怕什么,放心吧,那都是好几万年才发生一次的事情,轮不到你们呢!
……
这已经完全不是房子会不会垮、房子垮的时候儿子在不在家的问题。这个问题已经太渺小可笑了。
传说中的山无棱,天地合。
那小小的山间峡谷中繁衍生息的小镇,在如此翻天覆地千年难遇的灾难之下,跟洪水当前的一只蚂蚁窝有何分别?
在场所有亲友都沉默了。
曾经第一次去先生家,汽车行驶在沿河凿山而建的盘旋公路上,两岸山崖岩层那清晰的褶皱弯曲断裂痕迹令我相当兴奋,我大呼“地质标本!”。那显然是地壳被猛烈挤压变形一瞬间的定格。
没有勇气再联想下去。
默默地上车,去德阳加油。
不敢回忆关于孩子的任何点滴,我脑子里开始数番出现割腕的画面。
眼前所有一切都成为虚镜,没有任何意义。
在车上我们彼此不敢交谈,眼泪无声流淌。
到了加油站,先生抱着阿健放声大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比我更了解他老家的地形。我也趴在阿花身上哭出了声。所有坚持和希望在那个阴暗的下午用这场恸哭表示毁灭。
朋友失去了安慰的言语。
加完油回去的路上,仍然不敢交谈。
无话可说。
还没到绵竹,四点二十分,手机响起来。
信号的稀有使得每一次能够接通的电话显得无比珍贵。
“你好,请讲,我是小妮!”
我接通电话大声喊。
“小妮,我是邓哥!你妈妈和你儿子都没事,还活着!”
“啊?!是不是真的?!真的吗?你在哪里?”
先生听出了异样,一把抢过了电话。
我只听见他接连着问:“真的吗?都没事?你们也都没事?!……”
信号太差,电话里说不清楚,但是最关键的词汇听懂了就好!我们与邓哥约好去他家见面。
放下电话,我笑着流泪说:“我说过没事,我说过没事。”
边说边掐自己的大腿,看是不是在做梦。
给阿花发短信,报告好消息。
激动万分的阿花迅速将这个好消息传达至所有一直揪心关注我们的好朋友。
地震前,清平乡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新农村建设,先生的装修公司在山里接了几单活儿。地震前几日,木工邓哥带着工程队进驻了工地。在现实越来越严峻的五月十三日,先生曾沉重感叹过,完了,工人肯定遇难了。
万幸啊万幸!
我们火速来到位于绵竹市兴隆镇的邓哥家中,他家门口汇聚了许多亲友。
来不及寒暄,我扑过去大声问:“你们怎么走出来的?我儿子现在在哪里?”
天空阴沉,雨哗啦啦下得很大。
邓哥说,地震当时他们正在房子里干活。地动山摇,他们连滚带爬从二楼逃出来,再也站立不稳,匍匐在地,被颠来荡去。大地轰鸣,山石横飞。短短两三分钟,他们身上就被覆上了一寸厚的灰尘。大震动平息之后,他们想到了只有一老一小在家的我婆婆和儿子。
他们徒步向我们家里飞奔,却只看见残垣断壁。
四下打听,才得知已经有人将祖孙俩送去了乡医院方向。
善良热心的邓哥一行人又奔去乡医院,终于见到了祖孙俩。医院已经化为废墟,难民们在空地里铺了一些简陋的床铺。
儿子躺在一张棉被上,正在输液。
婆婆没有受伤,一刻不离的守着儿子。
我焦急的问:“孩子怎么了?哪里伤着了?!”
邓哥摇摇头说不知道,据说地震当时孩子在睡觉,房屋垮塌以后奶奶惊叫着求人将他从瓦砾堆里扒出来,就送去了医院。当时根本没有能做检查的医疗设施,只好心理安慰一般输点没有任何药物的生理盐水。
“能说话吗?”
我和先生公异口同声。
“能。”
“神志清晰吗?”
“清晰吧,还对我们笑过。”
“能走动吗?”
邓哥不说话。
我吓呆了。
先生把邓哥拉去一边,神色凝重地说:“老邓,你说老实话,他伤在哪里?有救没有?”
邓哥皱眉想了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认真答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伤在哪里,看不见外伤。不过,他不能站起来。”
刚刚放进胸膛的心脏瞬间又提到嗓门眼上。已经一天一夜了,没有保暖防雨措施,没有任何吃的喝的,就算是好端端的人也抗不住,何况伤者?何况我仅仅两岁已经受伤的幼子?!没有任何药物是什么概念?
带着药进山里,再接孩子出来医治!
我们做出这样的决定。
邓哥皱着眉头,眼神黯淡无比狠狠摇头。
“为什么?”
我们齐声问。
我永远不会忘记邓哥当时的表情,那种混合惊魂未定的余悸以及大难不死的侥幸的表情,初小知识的他使用了一个相当形象的比喻给我们作答:“那条路你们进不去的,比美国恐怖片还恐怖。”
“可是你们不都好好的回家了吗?”!
他再次沉重的摇头,一个四十岁的汉子竟然泪花闪闪地哽咽着说:“从上路那一刻起,我们就没奢望过活着回来。”
“余震很频繁?”
“不仅仅是余震啊!没有一条路,翻山越岭,还有无数个深潭。就算运气好没有被打死,水路也过不了啊!我们走得早,最深的水已经齐下巴。今天一场雨,又堵了这么久,你们就是飞,也飞不过啊!”
我呆了。
邓哥不断摇着头说:“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啊!老天爷要收人,没有办法啊!我也算是死过一回了,跟我们一起下山的,不会游泳的直接就淹死在水潭里了!冷得很,水太冰,有人一下去就全身抽筋,喊两声救命就沉下去不见了!”
在那些天,真相的残酷总是一步步轻易就超越了人的想象力。
“那,那怎么办啊?!”
“太惨了!”邓哥继续说:“一条大河的水流不出去啊,再这样堵下去,整个清平乡就成了一个小天池了!没有活口!山上随时都在震动,受伤的人躺在医院的空地里活活疼死,没有药不说,还又冷又饿。有人说地震的时候看见有火光,可能火山要爆发了!”
疯了。
照他这样说,儿子即便现在还活着,也没救了。
“你们去找政府吧,山上的人太可怜了。好几千人啊,总不能活活守在山里等死吧?你们俩人这样,救不了娃娃的。”
又回到我最初的想法,找政府。
个人的力量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开车冲向绵竹市政府所在地。
昔日整洁严肃的市政府大院门口,杂乱得如同菜市场。混乱地停着一些警车,还有一些部队的军车。一个黑底白字的临时告示牌立在大门中央,上面用手仓促写着几个大字:抗震救灾指挥部。白纸已经被雨水淋湿,黑墨水洇染。
无需任何咨询,走进大院我们便看见市政府搭建在门口屋檐下的临时指挥部,坐满了平日里在新闻看见的书记市长,还有一些不知来自何处的记者。
我径直奔向一位平日里较有印象的女市长。
“高市长,我们要来给你报告清平乡的情况,政府有营救的计划了吗?”
高市长说:“有什么情况你快说,我们就是没法得到清平乡的消息。”
我抓紧时间把邓哥告诉我的信息跟她说了一遍。
她记录完以后,我接着问:“什么时候去救山里的乡亲?”
“这个需要等我们商量好营救方案。”
我一下子就着急了,大喊着:“不能等啊,雨下得这么大,水位上涨几千人就要被活活淹死啊!山里没有吃的没有药,没有任何保暖措施啊!”
“你不要急,政府会想办法。”
“我不急,我为什么不急,我儿子在山里,我儿子才两岁多啊,已经受伤了现在没有药,难道我在这里眼睁睁等着他死吗?”
我大哭起来。
一次强烈的余震袭来,有人一把将我拉出屋檐。
我又冲进去:“求求你们,门口不是有军车吗?军队都来了,请他们上去救人吧!求求你们了!”
女市长说:“不是我们不想救,要救得人实在太多了啊!现在山里的情况众说纷纭,我们根本不敢贸然派军队去送死啊,再说我们也没有指挥军队的权利。你们再去多找些送山里逃生出来的乡亲,我们再进一步了解情况。”
相互理解,在这里跟市长较劲没有任何意义。我们退出政府,又一次开车前往山口,希望能得到更多关于山里的信息。
果然,刚到山口,我们便遇见了两位泥人一般的乡亲。他们浑身上下湿透,头发眉毛眼眶里都是泥水,眼神黯淡无光正一步一挪地往山外走。
我断定那是从山里逃生出来的乡亲。
我们赶紧将车停在他们面前,请他们上车。
将汽车里的牛奶和饼干递给他们,他们连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边吃东西边发抖。我说:“能不能请大哥去市政府给指挥部讲一讲山里的情况?”他们欣然同意。
两位大哥走进指挥部,有领导马上命人给他们披上了棉被,泡上了滚热的方便面。我急切地守在一旁听他们的汇报。
缺食物、缺药物、缺御寒的衣物、缺过夜的被褥。
余震的威胁、洪水的威胁、泥石流的威胁,甚至,传言的火山爆发的威胁。
两三千群众困在政府旁边的一块空地里,生死煎熬。
舍命逃生出来的,都并非清平乡居民。盼望合家团聚的信念使他们跨越生死极限,走出鬼门关。而山里的原住居民,家有老小,根本没法出逃。
渴望着生之希望的山民们,从废墟里拾来木料用汽车里的汽油点燃,想引起高空中过往飞机的注意。每一次听见飞机轰鸣的声音,大家都引颈高呼“救命”。虽然他们已经跟山外世界彻底隔绝信息,但是深信自己会被救助,是所有人的信念。
两位大哥们还带来一则更可喜的消息,已经有飞机向山区空投过食品,包括大米、矿泉水和饼干!然而令人绝望的是,由于飞机对居民聚集点判断不准,这些食品大多落在远山峡谷里。即使有幸落在平地上,由于高空坠落,食品已经粉身碎骨与泥沙彻底混淆,完全不能食用。
“派人去救救他们吧,不能让几千人眼睁睁等死啊!”
这是依然瑟瑟发抖的讲述者的结束词。
政府派车将他们送回附近乡镇的家中,我继续留在指挥部,追问什么时候去救人。得到的答案依然是,等待营救计划出台。
指挥部不断有人涌进来、冲出去。对讲机的声音吱吱呼叫,更多的记者聚在外围。哭声喊声命令声,并未随着夜幕的降临而渐渐宁息,反而因着更长时间的煎熬显得更加喧嚣疯狂。
末了,一位市长问我们晚上有地方住吗?要不要给我们安排帐篷。
我摇摇头,走出了指挥部。
看着当时那种状况,我实在不忍心再浪费稀有的人力物力去住什么帐篷。太多人无家可归,我们至少还可以在车里过夜。
将车停在政府大门外的空地上,关上车门默默煎熬。
雨下得更大了,夜幕覆下来,所有的挣扎和绝望都湮没在黑暗中。
忽然静下来,我才发觉自己的裤子和鞋子早已湿透,沾满了泥水。三只手机,只剩下一只还有些微电量。
再一次把所有的希望寄予政府的救援计划,明天,明天。
仍然不知自己是如何入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