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课间,我突然收到美国男生元的一条短信:“Hey,我很讨厌告诉你们坏消息,但是,林峰昨天去世了。”什么?!林峰?!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怎么会?来不及回复,已经上课了。学生读课文的时候,我仍然感到震惊,不由地出了神。
林峰是我2008年教过的学生,直到现在我仍然保存着他用中文写的自我介绍:“我叫林峰。我是加拿大人。我家是一个六口之家,我是最小的。我学习机械,喜欢摄影,滑板,健身。我也喜欢学习,工作很努力。很多事情我做得不是最好,但是也做得很不错。我也很喜欢旅游。2008年1月25日我开始了环球旅行。从加拿大到葡萄牙,然后坐火车经过12,000公里到北京,我将在这里花两年时间学习我的第四种语言——中文,最后会经过北美洲回到加拿大。”
下课后我赶紧给元打电话,他说,Facebook上林峰的妈妈和姐姐已经证实了这个消息。
天哪!真是他!
这个加拿大帅哥,在北京学完汉语后去了上海工作,然后回加拿大待了一阵,又去了青岛工作,最后死于青岛的一家酒店,自杀。
他英俊、勤奋、努力、聪明,讲流利的法语、英语和中文,人人都喜欢他。
他当年与众不同,取道俄罗斯坐火车来到中国,几天几夜的辛苦,只为体验这个新奇的世界。
他才20多岁,他应该有更丰富的人生。
可生命太无常了,留给我们这些尚存的旁观者的,只是一堆错愕和无奈。
几天后,我们这几个林峰在北京的老师、同学和朋友,聚集在元的家里,搞了一个小小的纪念会。
元把从林峰父母和他前女友那里听到的两个故事合起来,试图解释林峰的死因。但更多的细节并不可知,因为事情太突然了。就在此前一周,林峰还打电话给学校长跑队的老友,说11月中旬要抽空回北京一起过生日。
可他死在26岁到来之前。
从这位长跑队队长的嘴里,我得知了另一个优秀的林峰:08年,他参加了北京业余组的铁人三项,上了CCTV-5。在新闻里,他的游泳拿了第一,据说只比校队的专业运动员慢一点点。09年,他参加了专业组的铁人三项。和元一样,他也连续两年参加了北京的国际马拉松。“他总是喜欢challenge himself.”元说。
我们看了当年的视频和照片,聊了很多快乐的往事。我说林峰让我印象最深的一件趣事是,有天学“好处”这个词,我问大家:“上网的好处是什么?”林峰立刻回答:“看光女儿!”我还没反应过来“光女儿”是什么意思,班里的同学已经笑倒一大片。后来只要有朋友问我课上的趣事,我就会跟他们讲这个笑话。但是,我想,从今往后,我恐怕不会再讲了。
那个时候,因为有林峰和元在,班里的气氛总是很活跃,几乎每次上课我都会被他们逗乐。有一次学“白马王子”,元得意洋洋地说:“老师,我是白马王子!”我笑着打趣他:“你的白马呢?”全班大笑,韩国学生大赞“这是很棒的回答!”这时候林峰来解围:“他是自行车王子!”大家继续问:“老师你喜欢白马王子还是黑马王子?”我开玩笑地说:“我喜欢自行车王子!”
当时班里有个叫“林绿”的韩国女生,因为她的名字跟林峰很像,所以大家都说她是“林峰的妹妹”。“林峰的妹妹”跟林峰一样爱开玩笑,有次我提到澳门,她说:“啊!拉斯维加斯的弟弟!”大家都乐坏了。
元说:“Life is short.Let's be happy.”
但是,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从此,在我们的MSN聊天列表上,林峰的头像永远不会再亮起。
最后元给大家拍了一段录像,打算送给林峰的父母作为纪念。我提到刚开学的时候,我问林峰的专业,他不会讲“机械”这个词,却又不愿说英文,于是在纸上画了两个齿轮,问我中文的说法。这件事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直觉告诉我,我又遇上了一位又聪明又努力的好学生。元说第一次和林峰见面,是开学第一天,他坐在林峰旁边,口语老师进来了,他碰碰林峰的胳膊:“Hey,this girl is pretty cute.”他说,林峰总是灿烂地大笑,总是很高兴,总是准备着帮助身边每一个人。录像刚停,元的眼泪就掉了下来:“Sorry guys.I didn't cry until now.”“Fuck!Fuck…Man!What the hell did you think about it?”
大家都沉默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元说其实他很理解林峰的心情。两年前,他从学校搬出来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遇到很多困难,当时他又正好和女朋友分手,而父母和亲密的朋友却都在美国。他也想过:跳下去!自杀是很容易的。这时坐在一旁的韩国男生拍了拍他的肩:“Don't do it.”元说,他从来没见过林峰低落过,他总是那么积极。“Hey everyone here tonight,if any of you want to kill yourself oneday,do call me.I'll show up,all right?”元一边抹眼泪一边对我们说。所有的人都点了点头。
是啊,我总是忍不住想知道林峰在最后一刻想了些什么。虽然这里是异国他乡,但仍然有很多喜欢他的人,随时可以接起他的电话,随时可以为他伸出手去。为什么他不能给我们打一个电话呢,如果我跟他更亲近一点就好了,也许……我的心里真是又难过又自责。
深夜,从元的家里出来,天上有一颗明亮的星星。我没有告诉他们,当我们看到这颗星星闪烁时,其实很有可能这颗星星早已不存在了。我也没有告诉他们,一个人对自己的期望越高,失望也可能会越大。
“我的目标之一是想看到正在崛起的中国,以及在这种状态下中国人是怎么学习和工作的。我想学习中文的机械课,所以我一定要很好地听和说汉语,而中文的机械课又可以帮助提高我的中文水平。在此之前,我准备学习一年汉语。另外一个目标是,我想帮助我的大学同学更容易地进入最好的中国理工科大学。”这是林峰刚到中国时写下的人生计划。2008年真是让人异常亢奋的一年,举国上下都沉浸在奥运盛会的喜悦里,那个时候,我们对这个国家,对我们自己,还有那么多的梦想。
后来我去江南旅游,高铁的速度比我想象中更令人吃惊。从上海到苏州只要半个小时——半个小时是什么概念呢,刚好是我从学校南门走到上课地点的时间。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我想起林峰生前从事的最后一份工作就与中国的高铁有关。中国正在崛起,而他已然长眠……
一个月后,元打来电话,说他独立剪辑的一部中国电影,马上就要上映了。
亲爱的、提前离队的队友,在人生这场马拉松赛上,我们大概会永远怀念你的身影,然后,继续跌跌撞撞地跑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