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一块红布(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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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四圣谛

苦、集、灭、道被称之为四圣谛,是佛教的根本教法,也是佛法的核心要义。苦谛指一切生命能感受到的种种痛苦,痛苦的八分法分别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身心受苦。三分法则是:苦苦,变苦,行苦。苦苦指的是凡夫都能直接感受到的痛苦,比如贫穷、饥饿、病痛、死亡;变苦指的是表面快乐但实质是痛苦根源的痛苦,比如一夜情、吸毒、美味佳肴吃多了肠胃炎、名利带来的毁谤和伤害;行苦则指的是生命本苦、轮回皆苦,生而为人即未出六道轮回,相对于佛教相信的西方极乐世界的痛苦。

集谛的“集”指造成苦谛的种种原因,由贪、嗔、痴三毒等烦恼意识支配的思想言行被称为“恶业”,反之以利益众生、无私心为动机的思想行为则是“善业”。“为了众生的利益,开杀戒惩处恶人是善业;为了个人利益,为名利地位念经拜佛、做公益慈善,形似善业但实为贪心的表现,不算真善。”多识仁波切如是说。所以,集谛是苦谛的因,苦谛是集谛的果,这也是四圣谛遵循佛教因果论的一个表现。

灭谛是指从根本上消除一切烦恼、痛苦,达到清静自在的超脱境界,也就是涅槃,分为小乘佛教徒的有余涅槃和大乘佛教徒的无余涅槃。

道谛则是灭谛的因,以及实现灭谛的道路方法,大乘佛教的“成佛之道”一般是发菩提心(无上正等正觉、上求佛道、下化众生的发愿),身体力行六度,即持戒、布施、忍辱、精进、禅定、般若,大乘佛教认为智慧和慈悲是成佛的不二法门。

在五明佛学院我遇到了很多与我分享学佛之路的朋友,无论僧人还是俗家弟子,他们有着五光十色各不相同的过去,但是殊途同归,他们的过去都是在认识痛苦(苦谛)和思考痛苦的原因(集谛),他们所憧憬的未来都是涅槃寂静(灭谛),他们的现在都是在努力让自己离苦得乐然后让众生离苦得乐(道谛)。

所以,我打算把他们复杂又简单的故事在这里分享,各不相同的信仰之路在四圣谛中达成统一和经验,可以为我们思考某些终极问题作参考和决策支撑。

一、苦谛

2013年八月,拉萨,平措康桑青年旅舍顶楼餐厅,陈坤发起的“行走的力量”活动庆功宴上,陈坤手持念珠对一位跑来见他的影迷说——“用镇痛让你思考。”

在不知四圣谛等佛教教义之前,我们每个人都是在一次次痛苦中成长,有些痛苦不依靠任何宗教我们也能自己痊愈,有些痛苦则一次次改变我们的人生轨迹,最深切的痛苦则让我们开始寻求外界的帮助,除非你是亘古璀璨的哲人,否则就只能从人类过去的经验中寻求离苦得乐之道。如果你遇到的是佛教,知道了四圣谛,你就与亿万佛子产生了共鸣,但痛苦还是痛苦,佛教只是教你如何对待痛苦和避免不必要的痛苦。四圣谛的前二谛让我们认清痛苦的本质,后二谛则告诉我们远离一切痛苦的方法;不无例外,认识痛苦也是学院大部分学僧趋入佛门的最初。

陈彻,25岁,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刚来学院半个月,已经递交出家申请书,等待来年春天正式剃度受戒。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想起从小到大班上品学兼优待人和善的那类同学,不属于老师的心腹爱打小报告嫉妒成绩比自己好的这拨学生,也不属于不务正业上课睡觉下课撒尿晚上翻墙出去上网的这拨学生。陈彻生于四川传统重工业区,个子不高,穿得不潮,戴合金细框眼镜,从可见头皮的圆寸头就能看出他那急切出家的心。

从他一口和我一样带有浓重川味的普通话中,我很难相信他曾远赴非洲某国在中资公司担任英语翻译,月入两三千美金,“跟修路的工人收入持平”,他说起在非洲的生活时,总感觉刚刚死里逃生出来,“哪天不死人才是新闻。”陈彻描绘的非洲生活画面和新闻里看到的索马里差不多,当地人生存在生存线上,欧洲人和中国人控制着他们大量的国家资源,沙漠,矿产,雇佣军和政府军和叛军之间永不停歇的利益斗争,平民永远在受害,不想被害就只能成为迫害者。

“在那边工作,最大的压力来自恶劣的治安环境,中国人是有钱人最受抢劫犯欢迎,所有中国工人都学会了‘我没带钱’的当地发音”。这情况我大概知道,他接下来说的更让我震惊,“领导是第二个压力,就算工地成了战场也不能停止工作,领导们在国内什么样国外更嚣张,只想早点出成绩捞够钱回国养老。”“有个工程师家里有急事找领导请假回国,再怎么求也不批,后来工程师她老婆把房子卖了人也跑了。”

我试探地问陈彻,是在非洲看多了人间疾苦才想出家吗,陈彻回答,有这方面原因,但去非洲之前,上大学时就已经开始学佛,还跑去峨眉山住了几个月,在禅宗寺院体验式学习。“在峨眉山就不想回去上学了,但是想想交了学费前面又学了这么久半途而废有些可惜,就回去把毕业证拿了。”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帮弘法部维修管线,慢慢熟络起来。十月的学院已经很冷,四周五座山头上都沾满碎雪,学院里也到处是凝结的冰块,主干道两边的花草死的死枯的枯,不复一个月前五颜六色的盛开光景,我和陈彻都穿着出了商场就没洗过维修管线又染上各种污渍的羽绒服和牛仔裤,那天傍晚又降温,陈彻到我住的地方来借一本书,时间还早我们就泡上茶聊了起来。

其实学佛的人大多都很诚实,对自己的诚实,从不隐瞒“心中那片森林”,反而很愿意把曾经最痛的经历分享出来,让聆听的人得到启发不复重蹈旧辙是佛教徒的最容易身体力行的慈悲。

陈彻盘坐在地毯上,像个老者在追忆他的一生,说到某些动情的节点表情仍有些不自然。“他们(父母)当时在一起是因为很相爱,自私地想把这种相爱的状态永远延续下去才会结婚,才有了我,后来为什么又离婚呢?世事无常!”父母离异后,他从12岁开始独自生活,努力上学努力不甘人后地度过了青春期最敏感的几年,在这些不堪回首的岁月里,奶奶给了他无与伦比的照顾。对很多人来说,这种爱一生只能得到一次和付出一次。所以,“我上学时就下决心以后工作有钱了要带奶奶去旅游,让她尝遍美味佳肴,放假回家电脑里下载的全是奶奶爱看的节目,陪老人一起看一起笑一起谈论剧中人物的发型有伤风化。”陈彻略带伤感但看起来这只是他想表达内容中心思想的前奏。

毕业后陈彻还在成都工作时,突然接到消息奶奶去世了,等他赶回老家看到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的尸体,什么情绪都没了。

“我才知道,奶奶瘫痪后母亲丧失了耐心,不愿意好好照顾她,去世前我妈把奶奶关在小屋里七天。”我几乎能感受到陈彻当时的悲伤。他明显有些激动,就像一位老将军讲到当年绝处逢生虎口脱险的故事,他喝口茶接着说道,“我报警了,警察让我想清楚,如果我真的要立案调查,最后我妈谋杀罪名成立判刑的话,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要去坐牢,总会有出来的一天,我该怎么面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陈彻没有继续讲完事件的结局,我只知道他母亲最后没有入狱。

“后来我理解了我妈,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妈老了,瘫痪了,每天屎尿满身满床,从心理上说本来就有隔阂,从物质角度来说我不再需要从她那里索取什么了,这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比我妈更好。后来有机会出国工作,我立刻就报名了,有点逃离的意思。”陈彻似乎终于结束了他的表达,盯着我的脸揣测我是否明白他当时的心理变化。

“其实每个人都会经历类似的苦难,谁也不比谁更不幸,关键看自己怎么对待苦难,完全可以通过构建未来的幸福来填补过去的不幸,你为什么选择出家?我不是说出家是逃避是不负责任,相反我知道僧人如果算职业的话就是最伟大的职业,是舍己为人最典型的例子,你为什么选择了这条路?”刚才的交谈我知道了陈彻对过去的看法,现在我还想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出家作为未来。

“回国后,我一边继续做翻译一边考心理咨询师证,打算以后两样都做,不说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至少是没问题的;然后我可能会遇到一个女孩儿,然后该恋爱恋爱,该结婚结婚,该买房买房,该生孩子生孩子,过上安稳的生活。到了中年,可能又遇到一个更年轻的女孩儿,她甚至不在乎我有家庭有孩子,只要和我在一起,而我回头一看家里的老婆已经成了黄脸婆,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我要不顾一切地和这个新鲜的灵魂伴侣在一起;还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让我的家庭四分五裂,曾经为之努力的一切又亲手毁掉。很多朋友劝我说这一切不一定发生我不能这么消极,但我告诉他们,不一定发生不代表一定不会发生,一旦发生只会更糟,只有我了解我自己。”

“所以我要出三恶趣、出轮回、涅槃寂静,我跑了国内很多寺院道场,只要我能去的都去了,最后发现只有五明最适合我。”陈彻继续说,“我第一次来学院是旅游,一路搭顺风车,第一次和藏族人深度接触改变了我以前对这个民族的偏见,在国道上汉族人极少停车搭我,藏族司机不但搭我还不收钱,给钱都不要;有时到藏族人家里借宿,总是把家里最好的食物拿出来给我们吃,给钱也不要,因为自己信佛,走的时候对他们家里供的佛像拜了拜,他们就高兴得不得了。我看到有信仰的人们的生活,更加坚定了对佛法的信心。”

林文,90年生,四川南充人,之前在拉萨就认识,来学院后与我同住半个月,2012年的冬天就差点来五明出家,他的故事我熟悉到只需要第三人称就能讲清。

初中毕业后,林文就放弃了继续上学,十五六岁起就跑遍离家万里的新疆、河南、黑龙江,干过的工作他自己都数不清,上班、给亲戚帮忙、创业都搞过。他最津津乐道地是在怡宝、立邦、郎酒等企业做过各式各样的工作,最不愿提及的是他在河南给亲戚帮忙时谈的一场恋爱。我去阿里的时候,路过219国道“1990”路碑时居然看到他在半年前骑自行车去新疆时留下的两句话,“你若不离不弃,我便生死相依——林文2013.3.19”,回拉萨问他他说就是写给那个河南姑娘的。

在学院一天早上醒来,他一脸悲伤地说又梦到了那个姑娘,我开玩笑说走回河南找她去,刚睡醒的他当真了,作出一副即刻出发的样子,一会儿又顿悟般地说,算了,这么多年了,联系方式都没了,回去也找不到人。

用许巍的一句歌词可以准确诠释现在的林文——“经历了人生百态世界的冷暖,这笑容温暖纯真。”他一米六五左右,常年把头发刮得就剩发根,爱穿几个运动品牌的白色网鞋,走到哪儿笑到哪儿,看不得身边人需要帮助,只要看到了他就必定要去帮忙;热心肠却不善言辞,容易激动,一激动就紧张得说不出话,可以想像他经常会得到别人的赞扬和肯定,这时候他会马上脸红嘴里哎呀哎呀没关系不要紧个不停。

没来学院的时候他想来出家,真来了以后他放弃了出家的念头,只以居士的身份学习一段时间,他说他还有事情没完成,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没去,而一出家就要青灯古佛没几年出不了学院。他来学院之前以为出家是避开这个喧嚣的世界,来了以后才知道原来出家是要更好地进入这个世界,并且要肩负起普度众生的责任。

两年前他辞职,从成都骑自行车一千多公里到拉萨,这是一次改变他人生轨迹的旅程,至今那次骑行的照片还在他IPAD上,没事就拿出来翻,他IPAD上还有他在河南时的几张照片,有他当时住的房子,开的车,头发蓬松皮肤黝黑酷似鲍勃马利的单人照,但没有一张那姑娘的。

到拉萨后钱花光了,就到白酒经销商去上班,月入五六千,后又辞职,一口气跑到东北,到油田干了几天,到漠河农业银行办了一张卡作纪念又回了拉萨。由于驾驶技术过硬,开始跑旅游包车,与生俱来的善良让他成了旅游司机中的异类,本来报价就低,拿了景点、餐厅、宾馆的回扣再退给客人——要知道西藏景区的餐厅客人吃一百块钱饭司机要拿五十回扣。也正因为他的坦诚,客人介绍客人一拨拨不间断,有位客人是顺丰总部的管理层,在结束旅行时不打官腔地对林文说,小伙子,全国随便哪个城市的顺丰,只要你想去上班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我还在拉萨时就问过他为什么想出家,他说感觉什么都体验过了,人生在目前看来已经没啥意义。

我记得南怀瑾先生说过,有些人对佛法一窍不通,所作所为却完全符合菩萨的标准。刚到学院林文开始持咒,当时我们一位共同的僧人朋友也在,林文问他要念多少遍才够,僧人朋友说,你不念也可以了,你以前做的善事够抵数不清的咒了。“经过那件事情,我更加坚定了我以后该怎么做人。”这是林文常说的一句话。他指的是一次帮朋友送货到阿里地区深山的矿区去,出发前就已经感冒,在高原上感冒是最可怕的病,非常难受且不易痊愈,最重要的是不能再到海拔更高更冷的地方去,一旦诱发废肺水肿死亡率非常高。但他答应了下来,开一辆皮卡带了本李娟《我的阿勒泰》就出发。几百公里后到日喀则感觉不行了停下来输液吃药,然后继续往阿里开,海拔五千多米,比拉萨高了两千,两千多公里后又不行了,晚上把车开进了沟里。在阿里,有时候沿着公路开一千公里也看不到人烟,晚上他更无能为力,索性车窗留个缝暖气打开开始睡觉。

天亮后,一辆丰田车在事故现场停下,下来几个藏族人主动要求帮忙,按林文的说法,几个人衣着整洁开着一百多万的车,却一个个钻到阴沟里、车底下垫石头,身上沾满稀泥;然后拖车的绳子断了,他们又从车上拿出哈达缠在一起当拖车绳,“弄了四五个小时才把皮卡从沟里拖出来,他们没要一分钱,只是让我以后遇到同样的情况也要出手相助。”

“当时那个情况,要是没有他们帮我把车拖出来,我很有可能就死在阿里了,手机没有信号,没有食物,我随时可能肺水肿。所以,我这辈子都要坚持行善,这就是我的信仰!”

“以前在内地开大货车半个中国的跑,每趟都提心吊胆地想着怎么对付车匪路霸,在西藏开车从来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

如果从脸上看,你看不到林文有任何痛苦,只是他把他颠沛流离的青春、短暂遗憾的爱情、物质和精神的渴望都埋在心底,通过为别人带来快乐来化解自己的痛苦。但是化解痛苦不代表就得到快乐,于是他来到了佛学院,走上他用比同龄人宽广无数倍的经历才看清的解脱之道——他说的是——“放下一切包括自己,其余该干什么听佛陀的”。

冯远,35岁,辽宁人,来学院学习九年但没出家,晋美彭措法王还在世的时候他就来了。他那百科全书式的信息储存量和惊人记忆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有时在谈话中只提到一个无关紧要的点,他就能以此发挥十分钟,第一次是他问我有没对象,我说有,在瑞典上学,他问我哪个学校,我说XX大学;然后他把瑞典人口数、经济状况、前几大城市概况、相邻国家概况、xx大学概况、某年某运动会瑞典获奖情况等等倒背如流地说个不停,不急不躁的东北口音,当时觉得可能是凑巧他深入了解过瑞典,没多想。后来时间久了,才发现滔滔不绝还比较准确是他的常态,我不知道这是传说中的超忆症还是正常的过目不忘,还是我国基础教育的成果。

我对学院历史的了解一部分来自印刷品,一部分则来自他嘴里。作为元老级学员,他几乎对学院这些年的变化无所不知,每一位堪布小到年龄、讲法风格,大到佛学造诣、财产状况他都能说出个大概。总之关于学院的问题他都能给出一长串答案,关于他自己却很少提及。

我知道他学习很精进,我跟他不在一个班,只有上索达吉堪布、益西彭措堪布的公开课时才会碰见,每次课前他早早就到了经堂,讲法上师来之前都在低头看书,一手拿书一手撑着下颌,头发过耳蓬乱,粗布棉外套油光闪闪,盘腿坐着与大话西游里的至尊宝十分神似。总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出家,他总是敷衍性质地来一句“迟早会出”。

有天他召集我们好几个人去帮学院维修管线,累了一天大家在锅炉房休息,他对我们累了一天但管理部门这边连瓶可乐都不买有些不满,先是喋喋不休往几年帮学院干活儿得到过各种各样的回馈,然后话锋一转,“我倒无所谓,我真是在这里待这么些年对这地方有报不完的恩,但我叫这么一大帮人过来,毕竟我们都还对世间的东西有执着,这XX(部门负责人)也太不会来事儿了。”

陈彻和另一位和冯远同龄的清华硕士、曾创业十年的同学也在场,都来学院不到一年,有这样帮学院干活儿行善积德的机会都求之不得,并无任何不满,但都尊重冯远是老前辈,我们只好不赞成也不反对地嗯嗯阿阿。

当时冯远端坐在沙发椅上,边吃柚子边察觉到了我们的敷衍,可能是为了转移话题也可能是为了继续表达他对这世界太多不公的不满,继续滔滔不绝天马行空情绪激动地给我们讲他的见解。

“比如说那个XX,干了那样的事儿(违反某条纪律)按照戒律早该开除赶出学院,但人家给学院这个哪个项目都捐钱,最后还不是待得好好的,同样的事换发生在我身上早就被撵走了,必须的。”

“经过我的分析啊,人这一辈子要看三个方面,一是出生在什么地方,二是出在什么时间,三是出生在什么家庭;这个出生在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大城市跟出生在云南贵州山区的孩子肯定就不一样,出生在我们那个年代小时候基本也没过啥好日子(70年代末),我们小时候那会儿一个月一家人两斤肉,上学后才吃上细粮;我看也就你们(指我)90后这拨孩子从小到大没吃啥苦,想要啥有啥,那还得是在城市里的。”冯远在慷慨陈词的时候,我们只是静静地听,连应和都不再需要,大家都期待着他最终想表达的意思。

“再说这个家庭,我们辽宁工业发达嘛,我出生那会儿工厂都藏在山区里,小时候那几年在山区的工业区里头啥也没有,电视都没见过,后来大点儿回了城才算生活正常了。但不同的家庭长出来的孩子还是不一样,就说我们学校一个孩子,让老师给打了,躲在家里不去上学,他爸是县人大主任,直接找到教育局领导,教育局领导到学校揪着校长和打人的老师到人家里道歉,才把那孩子哄回学校上课了。”

他继续面不改色地说,“你说这样的事换到我们普通孩子身上,在学校挨了打回家也不敢说,跟爸妈说了也没用,没权没势他们也不敢去学校挑事儿。”

我可以理解冯远这种怨念,但没有经历过他的年代他的背景,我不知道那些深深渗透进他骨子里的故事还有多少,才使得他即使学佛多年也未能释然。社会差距对弱势一方带来的伤害谁都清楚,但只要有人类的地方就肯定存在类似的现象,为缩小社会差距而努力奔走的个人也好团体也好,要么是强势一方的背叛者,要么是弱势一方的佼佼者,从根本上来说他们只是在为自己的立场而努力在路上,一切平等的目的永远达不到,人人平等的只有死亡也就是佛教徒所认为的无常。

二、集谛

其实人活着就无法避免痛苦,小时候看到火炭很漂亮很好奇就用手去碰,烫伤长出水泡后就再也不会犯傻。这是最简单的对痛苦的反思,造成烫伤带来身体上的痛苦很容易反思出痛苦的根源,但是慢慢长大后,更深层次的痛苦反而让我们忘却了这项“寻根问底”的技能。

父母对你不好时,你为别家父母对孩子无微不至感到痛苦;考试名落孙山时,你为自己的无能其他同学的春风得意感到痛苦;你愿意把你拥有的一切都给你的“灵魂伴侣”但她还是要跟你分手,这时候你为找不到症结所在而苦恼颓废。经历了世间百态种种苦难,出于对自己的保护你把人类分为你爱的和你不爱的,你不爱的人与你无关,你只愿意分享你爱的人的喜怒哀乐;即使这样,你依然会因为你爱的人不爱你、你爱的人不再爱你、你爱的人要暂时或者永远地离开你而痛苦不堪。如果你尝够了“爱的代价”而不知深究根本原因,决定画地为牢,决心不再为任何事物付出爱以免再受伤害,孤独又成了你最大的痛苦,总在取舍之间徘徊;使你走到这一步的所有经历也成了你的痛苦回忆,一天不释怀你就不会真正快乐,有时候看到初升的太阳好像释怀了,洗脸换身衣服准备迎接新的生活——只要没有真正深刻地认识到过去所有痛苦的根源——这都只是假装高潮,事后愈加悲怆。

佛教认为,对待痛苦的态度决定我们人生的走向,类似的哲理在各种励志成功学心灵鸡汤大V微博里也经常见到。释迦牟尼的伟大之处就是亲力亲为地用一生把“苦、集、灭、道”为世人演示了一遍。先认识痛苦,再揭示造成一切痛苦的原因,然后证悟出痛苦是可以彻底根除的,最后向世人开示了详细实用的离苦得乐的具体方法——这就是佛陀的一生。

从集谛的角度来说,一切痛苦的根源是过去所造“恶业”,如果你还不相信生命的轮回只承认今生今世,你抽烟的时候很快乐明知危害自己和他人健康也戒不掉,还想活的时候得了肺癌,抽烟就是恶业,肺癌就是抽烟带来的恶果。你热爱性爱,不断地追求新鲜和刺激带来的快感,尽你所能地发掘肉体的可能性,被很多人伤害也去伤害很多人,后来染上艾滋病,永无悔改余地,这里面的因果关系不言而喻了。

佛教徒相信生命轮回因果不虚,这一世我们的出生环境、形体面貌、智力高低都是前一世的善业或恶业决定的,主宰佛教徒一生的叫业力,一切得失有无都是由自己前世今生的业力决定,关于“业”的具体概念,佛陀宣讲了“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这十二因缘。

总的来说,集可以概括为由“贪、嗔、痴、慢、疑”等不良情绪引发的身、语、意恶业,我们自己所造的恶业力支配我们在六道轮回里不断流转,只有按照佛陀的教诲如理如法地修行才能出六道轮回,来世往生极乐世界。意识到这一点就找到了所有痛苦的根源,找到症结所在努力去断除烦恼这一过程就是修行。

苦谛大部分非佛教徒都承认,集谛则不然,一生或一大段时空都生活在痛苦中的人全世界都不少见,沉浸在苦难中不能自拔不思出路,或者没有找到出路,甚至走上了歧路的也很常见。随便点开哪个新闻门户,“某某丧妻后杀人发泄、某某失恋后自杀、某某因嫉妒同学而投毒”这类的新闻都已经不是新闻。

“我很庆幸自己遇到佛法,否则真不敢想象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陈彻曾经一脸庆幸地对我说。“如果我没有遇到佛法,在自己脑子里树立起正知正见和善恶标准,我很有可能很早就放弃了学业,跟那些社会上的混混为伍,以扰乱治安为生。”

“在我们老家,像我这样单亲家庭长大而且谈不上有任何家庭教育的孩子太容易走上邪路。”陈彻又补了一句。

小柔,她是我在学院见过的最注意形象的女孩儿,刚刚20岁的她敢爱敢恨更敢穿,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找到她。学院出家人穿上僧衣袈裟远看都一样,居士无论男女都穿得很朴素,天气寒冷,大家都里三层外三层地往身上套,只求保暖不求美观,大多数人还在修加行磕长头,所以身上总是沾满灰尘。只有小柔例外,在学院跟在都市一样,总是衣着鲜艳而干净,打底裤、雪地靴、塑身羽绒服、无片镜框、IPOD这些跟佛学院格格不入的东西是她的标准行头,上课路上碰到她还能看见她脸上不易察觉的化妆痕迹。

才20岁的她,没上大学,18岁就已经来过学院,随后每年都来,也不入班,只上大堪布的公开课,成天嬉皮笑脸到处乱窜,经常跑去县城上网淘宝然后回来度日如年地等快递;微信名字和头像一个星期至少换五次,朋友圈每天至少更新三条,我和身边其他同学都屏蔽了她的朋友圈。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不在家里好好呆着非要来学院挨冷受冻,而且来了学院又不上课学习经论,跟她交流后可以看出她对佛法一窍不通。像她这样的小女孩儿,在城市里是正常的叛逆少女,在学院则成了异类,突然有一天她居然把头发剃光了,走到哪儿更成焦点。

从她频繁的朋友圈信息我得知,今年她单恋一个居士,而那居士后来剃度出家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情节,我在忍受了她朋友圈两个多月每天几条以此为主题的牢骚后,才果断拉黑。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条,是她单恋对象剃度那天发的,“亲眼看到那张申请书,那把剪刀,那散落的头发,而我心里在流泪,我终于等到心里那钟声响起,让我一声落地,再也起不来。”然后她注销了微信帐号,第二天又重新申请了一个,消停几天后,又若无其事地开始发嬉皮笑脸的自拍和有病无病的呻吟,反正不像“再也起不来”的样子。我们只好再次拉黑。

来学院后,我认识的所有僧人、居士她几乎都认识,日积月累,她的故事我主动被动地也知道了些。父母离异,妈妈信佛,带她皈依了三宝上师,既然不愿意上学,她妈妈就让她来学院呆着,希望她能从佛法中找到幸福的未来。事与愿违,正处于青春无邪老子最大这个时期的她,哪里都是她的游乐场,从小衣食无忧想啥来啥,大部分短暂的痛苦也都只来自一点点的不甘心,二十岁的小女孩儿没有时间去思考“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宇宙的形成”这类终极问题,更不会“跟自己过不去”舍弃外界诱惑潜心学佛修行。

从狭隘的角度来说,她这种状态其实是我们一生中最难得并且永远回不去的状态——年少不知愁滋味,也就是集谛里的“无明”,无明本是贬义词,但她还生活在无明的快乐里,这是每个人必经的时期。没有人可以一生都活在童话和温室里,再多的钱和再丰富的精神家园都不会让你永无痛苦,得道高僧在得道之前要经历的苦难更非常人可以想象。

三、灭谛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这四句话在学院四处可见,或张贴在墙上,或装裱在僧舍、办公室的墙上,就连学院学僧们的微信、微博签名也大部分是这四句。“寂灭、涅槃”可以说是大乘佛教徒的终极追求,意思就是从根本上脱离一切烦恼、摆脱六道轮回之苦。

六道轮回分为三善道和三恶道,三善道是天人、人、阿修罗,三恶道是畜生、饿鬼、地狱。天人道是六道中痛苦最小、享受最多的一道,人道苦乐参半,具有明辨是非因果的能力,是六道中最易悟道成佛的一道。阿修罗具有神通和威力,但好生嫉妒等恶毒情绪,总在与天人战争总在失败。佛家认为我们在人间修不同品级的善业就会投生相应的三善道,相反如果造下不同程度的恶业,就会转生三恶趣。畜生道包括猪牛羊及一切非人类动物;饿鬼在轮回图中的形象是巨大的肚子极细的喉咙,永远一幅吃不饱的悲苦表情,饿鬼道中众生一世都在到处游走觅食而不得。地狱道分为八寒、把苦、无间等,是六道轮回中最悲惨的一道。

导致轮回流转还灭的原因就是我们由贪、嗔、痴三毒为指导思想作下的业,上面讲到的“十二因缘”则是生命流转的运作规律;所以佛教认为“轮回皆苦”,转生天人、阿修罗、人道并非终究目的,只有出离六道轮回才算解脱,这就是佛教徒所说的“出离心”。

对于从小受唯物主义科学教育的我们来说,要一时间深信六道轮回很困难,毕竟我们看得到的只有人道,“眼见为实”是大部分无信仰现代人的世界观。对此,学院大堪布、李连杰上师慈诚罗珠堪布曾发过这样一条微博:

“站在任何一座高山遥望大地,视野里的地平线永远是平的,看不出地球是圆的,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真相。千万不要以看不见为理由,来否定地球的圆形。站在任何世俗感官的角度来探索生命,了解的永远只是一个阶段,而看不见它的循环,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真相。千万不要以看不见为理由,来否定生命的循环。”

正常来说,如果一个人通过修行获得正果,已经超脱六道轮回,就该往生极乐世界,与人间再无交集,但藏传佛教中特有的“活佛转世”制度打破了这一常规。活佛、仁波切在藏族社会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藏区共有活佛四千多人,曾经活佛既是藏区物质社会的统治者,也是精神世界的主宰者,处在藏族社会金字塔的塔尖。这种情况现在有所变化,活佛只能更多地扮演精神领袖的角色,但藏族佛教徒对活佛的尊敬程度还是我们无法想象的。

随着藏传佛教的广为传播,活佛、仁波切的活动弘法范围也扩散到内地和国外,其中不乏不丹国师顶果钦哲仁波切、宗萨蔣扬钦哲仁波切、大宝法王噶玛巴等享誉国际的活佛,但趁着内地信仰需求猛烈而浑水摸鱼假借佛教名义造谣撞骗的个人团体也层出不穷,冒充活佛就是其中最受欢迎的方式,“三世多杰羌活佛”义云高诈骗团伙案就是近年来最轰动的事件。

其实,活佛转世制度是藏传佛教的重要传承方式,这一制度的产生有深刻的理论基础,即三世轮回、佛的三身、普度众生、智悲双运等,因此活佛转世既是振兴教派、延续法脉的一种宗教现象,同时这一制度的产生也带有政治色彩,最早的活佛可以看作宗教和政治利益相结合的产物。活佛转世制度起源于12世纪初噶玛噶举派的噶玛巴活佛转世体系,传承到现在已经是第十七世,即大宝法王噶玛巴、邬金赤列;后来格鲁派也应世建立起****喇嘛体系、****喇嘛体系、章嘉呼图克体系等;萨迦派则建立起萨迦法王、大元帝师、宗萨仁波切等转世体系,宁玛派的活佛转世体系有敏珠林赤钦、敏珠林堪钦、顶果仁波切、白玉寺法台等传承。

最简单的诠释就是,一个获得大成就的修行人,被人们认为已经成佛,然后发愿涅槃后再回到世间继续普度众生,如此一世又一世的流转,体现了佛教最根本的慈悲精神。

佛学院威望最高的活佛是丹增活佛,也是学院副院长。1968年生于阿坝州红原县,被大圆满教法伟大导师顶果钦哲仁波切、萨迦法王达青仁波切认定为索南贡布尊者等三位大成就者的转世,在前往山西朝拜文殊菩萨道场五台山时遇见晋美彭措法王(五明佛学院创始人),随后丹增活佛放弃在家乡美瓦寺坐床接受万众敬仰的机会,前往佛学院追随晋美彭措法王学习显密教法,通过精进闻思修获得堪布学位,如今常住学院。

丹增活佛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到一点公开会客,但由于每天来拜谒活佛的藏汉、海外信徒太多,时间往往要延后一两个小时。我住的地方和活佛寓所仅一墙之隔,每天中午出门门口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无论肤色黝黑遍布皱纹的藏族老阿妈还是衣着整洁的内地信徒手里都拿着哈达,紧张又虔诚,一开门人群就涌进他只有二十多平米的院子,活佛坐在离地一米五左右高度的法座上,通过麦克风和信众交流。念过诵词后,信众起身依次走到活佛面前,敬献哈达,接受活佛的摸顶赐福,供养的钱财由一旁的侍侶保管,没有汉地寺院一个一个登记造册的习俗。大多数藏族信众得到摸顶赐福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们得到活佛祝福和供养活佛后脸上那种愉悦和幸福,是大部分内地人中了双色球也无法流露出的快乐。

摸顶仪式过后,则是活佛与信众互动的环节,你想皈依佛门活佛就为你哪怕一个人举行皈依仪式,你想戒烟戒不掉可以请活佛念特点的咒语加持,你修行遇到障碍可以请活佛念咒加持你勇猛精进;当然你刚刚遭遇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生意破产、肿瘤癌变等等一切的变故而失去方向时,也可以向活佛寻求答案。丹增活佛藏汉兼通,汉语言造诣也相当深厚,对信众提出的疑问总能给出一个让信众满意的回答,简明扼要又通俗易懂。我由于近水楼台去听了很多次开示,总有人哭着走出活佛的院子。

我在来学院之前的几年就听说过丹增活佛,相信大部分活跃在微博微信上的朋友都对一个帖子有印象——《女性请勿堕胎,四川有位活佛为有困难的妈妈抚养小孩》。这是丹增活佛在二零零四年春节期间写给所有打算堕胎的准妈妈的一封信,这个项目至今仍然有效,丹增活佛此举用大慈大悲来形容我相信没有人会反对,挽救无数胎儿的生命,为他们寻求善良的佛教家庭寄养,丹增活佛在这封信中承诺“待他们成长到一定阶段,再将其全部安置到福利院中,使他们能接受正常的学校教育特别是佛法的基础教育,以使之成为对社会、人类有用的有学、有德之人。”

丹增活佛还在信中诚恳地写到,“如果他们当中有人愿意出家求学佛法,我一定会为他们提供种种方便;如果他们愿意成为在家人,这种意愿也一定会受到尊重。等他们长大成人后,亲生父母如果想来认领或说明真实情况,则一切悉听尊便;如果感觉还是不挑明真实情况为好,那孩子的出生秘密,我们将永远为您守口如瓶。”

四、道谛

藏传佛教以修行次第严谨著称,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提出的菩提道次第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宗喀巴大师将“菩提道”分为三个次第,依次是下士道、中士道、上士道。

菩提道意思就是无上正等正觉的道路,也就是四圣谛中的道谛,简略地说,生起出离心、发菩提心、行六度(持戒、布施、忍辱、精进、禅定、般若)即是道的内容;持戒意为遵守约束自己贪欲、保障众生的生存幸福的戒律,布施是为了众生利益愿意奉献一切的无私心,忍辱是为众生能忍耐一切艰难困苦的高度忍耐心;精进是刻苦努力不达目的决不放弃的坚定意志,禅定是思想高度集中、心住一境的修炼成就,般若也称智慧,但不是一般世俗的聪明才智,而是脱离世俗之见的空、有执着,照见诸法空相的高度智慧。

宗喀巴大师《菩提道次第广论》提出了三级解脱目标和对应方法,下士道是最初级的目标,通过修十善、戒恶行,避免下堕三恶道,转生相对痛苦较少的天道和人道。

中士道的修行方法是认识“轮回皆苦”的道理,为超脱六道轮回生起出离心,修戒定慧,达到出世的目的。中士道是尘世中的解脱,小乘佛教即属于此道。

最高级的目标则是上士道,认识到解脱烦恼、出世并非全面解脱,还有所知障妨碍彻悟,既未达到彻底的自度目标,也不具备度人的智慧和本领,因而需要发菩提心,进行福慧双修,彻底破除二障,获得无上菩提果,实现以色法二身利乐众生的事业和与世长存的终极目标。

益西彭措堪布常年在学院讲授《菩提道次第广论》,学院之外遍布全球各地的网络学员也很多,在一次全球同步进行的考试之后,堪布在上公开课时对我们说,“昨晚我失眠了,所以今天身体不太好,但精神上却非常欢喜,昨天《菩提道次第广论》考试,我看到各地菩提学会学员们的学习成果,更让我高兴的是这些学员以知识分子、年轻人为主,他们对《菩提道次第广论》具有很强的信心所以才学得很好,只要坚持下去我相信他们肯定能从《菩提道次第广论》中收获良多。”

有一位学习《菩提道次第广论》的上海居士,为了让更多人从这部著作中获益,出资两百万印刷益西彭措堪布的《菩提道次第广论讲记》,免费向全国道友分发。

只要在学院学习的僧人和居士,虽然根据各自的根基和佛学造诣不尽相同,所定的阶段目标也各不相同,但作为大乘佛教徒,彻底根除烦恼、无余涅槃都是其终极目标,都是走在这条“道”路上的行者;佛学院存在的意义也就是教授走好这条“道”路的具体实施方法,泱泱两万余人,每个人都在路上,在这里我只能选取几位熟悉的僧人和居士的故事,为大家分享他们是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证道”。

圆H师是我刚来学院就认识的僧人,这边僧人之间互相称呼都是法号后加个师字,大多数僧人的法号都是以“圆”开头,索达吉堪布曾说过这个“圆”字取自宁玛派教法“大圆满”之意。学院僧人分两种,一种是在内地就出家然后来学院学习,另一种则是以在家人身份到学院后才剃度出家的,圆H师属于后者。在出家之前上过大学,然后工作,然后读研,然后就来了学院出家。

我第一次到圆H师的僧舍去作客时很震惊,五六平米的小木屋,空间一半被书占了一半被床占了,进去只能两个人都坐床上。书柜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学院印刷的各类法本和藏传佛教相关书籍居多,也有汉传佛教寺院流通出来的法本,还有不少商业出版社出版的有正规书号的“课外书”。书柜中央是佛龛,供着释迦牟尼、莲花生大师、法王晋美彭措还有几位护法的印刷唐卡或照片。佛龛右边挨着床头的地方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学院互联网只有特定的部门如弘法部和堪布才能使用,一般僧人的电脑只能用来看弘法光盘。

圆H师南方人身高,清瘦,戴最简洁的那种眼镜,脸上不是带着温暖的笑容就是在严肃地读经背书,后来我们在一个小班上课,才发现他是班里的“高材生”,我们班同时学习《因明论》和《现观庄严论》两部大论,课程比较紧张学习强度也很大,因为是把本来两年的学制压缩到一年里,所以在我们班里的僧人和居士与其他班级相比学习能力算强的,而圆H师则是“群雄”中的佼佼者。学院不鼓励汉僧学习藏语,但他从去年开始自学,到现在已经可以读藏文书籍,和藏族僧人交流更不成问题。

每天六点左右起床,自己在家做早课和吃点简单的早餐,八点之前要从山顶的僧舍走到山腰的教室。学院冬天的早晨非常冷,雨雪几乎天天都有,每次早上在上课路上看到圆H师披着单薄的袈裟慢慢走来我都有买相机拍下来去评奖的冲动,那画面不亲眼所见很难被感动。班级里有三十多位僧人,七八位居士,大部分是常住,像我这种旁听的只有零星一两个。八点左右堪布进教室,全体起立以表恭敬,待堪布入座后我们才能坐下,都是盘坐在地毯上,在学院很难见到椅子凳子之类的东西。

课前要念诵《加倍咒》、《圣八吉祥咒》、《普贤行愿品》等二十分钟左右的课诵,堪布讲课一个半小时,然后早上的小课就算结束,有时候十点左右开始有索达吉堪布或益西彭措堪布的大公开课,这时候散落在学院各个角落小教室的汉僧和居士就会聚集到大经堂三楼继续上课。中午圆H师会僧舍自己做饭,通常只有一个素菜二两饭,有时候上完课太晚来不及就只能吃大经堂外面五块钱一份的盒饭或者八块钱一碗的面片。下午三点半又开始上课,下午的学习形式主要是讨论和堪布对学僧进行一对一辅导,直到五点半下课。晚上七点半通常在大经堂也有大堪布的公开课,讲五部大论或者密法,汉僧部男女僧人和居士都聚在大经堂三楼,经堂中间用两米高的黄布隔开男女。九点半左右下课,圆H师回僧舍后还要复习当天所讲内容,然后读一些其他经论直到十二点左右才睡觉。

跟圆H师情况相似的出家师傅非常多,尤其是来学院后出家的,有本科学历算小儿科,硕士算是正常,海归、博士也不少。索达吉堪布每次课后都要随机抽取两位学僧检验学习成果,随机抽取的资料里会显示该学僧出家前的学历和职业,堪布都会念出来,我上了十次左右索达吉堪布的课,就没有一次抽取的学僧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要不然就是在内地某佛学院毕业再来五明进修的。

可是当你走在学院里,汉僧穿着跟藏僧一样的僧袍披着一样的绛红色袈裟,面目都一样的慈爱,你根本不会想到他们曾经和你一样备战高考、考四六级、穿学士服拍毕业照、海投简历找工作、不适应社会回象牙塔读研等等等。

根据我近年游走藏区的观察,来藏区旅行的内地人十个人里就有十个****,这其中以背着长枪短炮的摄影爱好者为甚。不了解藏族社会的风俗文化也就无从谈起尊重,意识里就愚蠢地认定冲锋衣比藏袍优越,自己是文明社会到这“荒蛮之地”来探险的座上宾,骨子里的傲慢和愚蠢决定了他们在藏区造下无数恶业。以在学院的见闻为例,学院偏离国道前来旅游的多为自驾族和搭车族,前者的常见形象是背着七八个相机马甲上印着“国家地理”之类的字样,一进学院就跟****了可以造反了一样见人就拍,尤其是对磕长头的人极不尊重,意识里以为“藏族人凶悍野蛮”的人偷着藏着斜着拍,完全不要脸的就直接把镜头杵到僧人面前拍,我亲眼所见一位年轻的穿着僧袍的女师傅在坛城磕长头,一个河南口音的中年男摄影爱好者蹲在她面前拍,小师傅见状就停下来背过身去表示抗议,那男的就移开相机,等小师傅一转过来开始磕头他又开始拍,两人距离不到两米。小师傅被气得掉眼泪但没有说半句话,继续转身表示抗议,同样在一旁磕头的一位东北男居士看不过去,狠狠对那男的说再拍把你相机砸了。

这样的场景我看得太多,在拉萨八角街常有几个游客围着一个磕长头的朝圣者乱拍,我只能庆幸他们是在明目张胆地对虔诚的佛教徒不尊重,在藏区善良、包容这些词和人性几乎是同义词,也只有这样的庄严佛国能容忍我们的摄影爱好者同胞。要不然他们相机早就碎无数次了。

两年前在拉萨去往阿里的路上碰到一群朝圣的藏人,一车法国游客停下车和他们一起休息,语言不通,法国游客把带的食物和饮料分给朝圣的人,然后一个年轻小伙儿拿出拍立得提出要拍照,比划一番后得到他们的许可就开始给他们拍照,每出一张照片就送给照片上的朝圣者,十几个一身脏兮兮额头上老茧重叠的朝圣者都拿到了自己的照片,看着自己照片都沉浸在震惊和快乐之中,人与人之间、信仰与信仰之间的互相尊重体现得淋漓尽致,那场面我永生难忘。

我跟圆H师说起这些现象时,他只淡淡一笑,“没事儿,就当修行忍辱了,反过来说这些游客给了我们修行的机会,他们都是佛菩萨。”这就是一个修行人的心态,常人难以理解,他所指的那些“佛菩萨”们更难理解。同样,我与一位藏族喇嘛聊起藏区现在的信仰窘境时,他只认为“现在的一切都是他们藏族人过去集体造下的业,我们每个人好好修行才能让情况得到改善。”

圆Y师是我在学院认识到的为数不多的女师傅,我们在来学院的大巴上认识。当时大巴上有四位出家人,都是汉族尼姑,圆Y师和两位师傅是一起的,穿着灰白色僧衣;还有一位师傅穿着黄色僧衣,神智有些不清,从世俗角度来说就是一个疯子。一上车就坐在第一排别人的座位上不动,司机检票全车人就她一个人不给司机看票,最后到了发车时间还是没能和她正常交流。司机就跑去圆Y师位置上请她去劝劝,圆Y师到那师傅面前轻声细语好说歹说让她把票给司机看了,那师傅居然又哭起来,圆Y师又带她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安慰了半天那师傅总算不哭了,但是抓着圆Y师的手不放。十三个小时的车程,那师傅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狂笑,安静一会儿后又开始一直高声唱诵《心经》,唱得我邻座的不懂汉语的日本游客最后都能跟着唱了。圆Y师一直照顾着她,给她零食给她饮料,而我当时对那疯师傅的忍耐早就超越了极限,心想佛也该有火了。

快下车的时候我跟圆Y师打听住宿情况,她一听说我要常住,就留了我电话,到学院第二天她给了我一个男师傅的电话,在这位男师傅的帮助下找到了住处、报名入班、熟悉学院。我后来才知道这有多不容易,刚来学院不迷路已经很幸运,有的居士找不到房子只能在宾馆里包月;要是没有认识的人吃饭上厕所都找不到地方,这一点不夸张,你百度一下学院照片就相信了。

学院戒律严明,男众和女众之间不通有无,一般见不到面见面也不敢在人前说话,好在有微信,才得以让我更加了解圆Y师的经历和生活。她十五岁就出家,按她的话说是“稀里糊涂出的家”,所以具体原因我也没有细问。刚开始在中部老家,三次被家里人从寺院抓回去读书,为了彻底摆脱家人的控制,她只身跑到离家千里之外南方的一座名寺常住,在寺院待了半年后就进了某佛学院,一学就是六年,期间没有和家人联系过,“回去看家里人的时候都哭得不行”。

内地佛学院毕业后,偶然来五明佛学院还是以旅游的心态来的,没想到来了就没走,一呆又是七年。

学院海拔高,气候恶劣,汉族人常年在这里生活都是要拿身体作为代价的,圆Y师和许许多多在学院多年的师傅一样,体弱多病,双颊透着高原红。“我们只能吃土豆白菜和米面,营养根本没法跟上,不像他们藏族僧人吃酥油和糌粑既有营养又高热量;为了适应这边的气候我也试过效仿藏人的饮食习惯,每年都会买点酥油和糌粑来吃,可是每年都失败,实在受不了那个味儿。”这是圆Y师在大巴上和别的师傅聊天我听到的,后来我们也说到这个话题,我跟她诉苦学院盒饭不好吃分量少,她说“只要能在上师身边,能够和志同道合的道友一起研习佛法,吃饭睡觉这些都是小事,身体只是灵魂暂借的居所,不能太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