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一块红布(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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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常

从五明佛学院女众区拾级而上,沿着只能容纳一头牦牛通过的土路走半个小时,就到了藏区(包括西藏、四川、云南、青海、甘肃五省藏区)规模最大、日均天葬尸体最多的天葬台——尸陀林。

尸陀林地处佛学院前山山腰的凹陷处,栖息着目测超过五百只的超大秃鹫群,第一次来尸陀林不是被密密麻麻挂满骷髅的建筑震撼,也不是被长达五十米左右线状排列的六道轮回石刻震撼,而是漫山遍野分成几个聚落的秃鹫,像几团乌云黑压压地笼罩在山坡上,等天葬师处理完尸体,挥一挥手,成百上千的秃鹫立刻像F1赛车起步般或跑或飞冲向天葬台。

此前我在墨竹工卡县著名的直贡梯寺天葬台,拉萨的帕崩喀天葬台,以及藏区一些小天葬台也观看过天葬仪式,在卫藏地区,能有百来只秃鹫的天葬台已经很震撼,而尸陀林这等规模的天葬台实属少见。

每天下午两点半,来自甘孜州、青海玉树甚至西藏昌都等地区的亲属们把尸体抬到天葬台,多的时候十几具,少的时候两三具,尸体四肢蜷缩呈胎儿状,用绸布包裹着,陈列在天葬师面前等待仪式开始。从学院网站之一的智悲佛网论坛区查到,2010年4月玉树地震时,每天从玉树运来的尸体用卡车装,学院全体藏汉僧众倾城出动为逝者超度。

离天葬师五十米左右的山坡上,少则十几位多则上百位喇嘛或觉姆全程为天葬仪式诵经;时间一到,身着鲜艳服装和围裙的天葬师割开绸布,将尸体面朝下平放,割掉头皮,用斧头敲碎头骨,取一小块骨头递给等候在一旁的家属,然后娴熟地在背部,手臂,腿部分别划开,露出深红惨白的皮肉,天葬师的工作就算完成。然后重复工序,直到天葬台上所有尸体完成天葬仪式中由人类决定的一步,天葬师一声令下,阻挡秃鹫的人墙散开,天葬台立刻被密密麻麻的秃鹫占领,开始接受一个个人类生命中最后的一次布施。

多看几次天葬,我就理解了藏族佛教徒的基本生命观——人生无常,世事无常,一切事物的运行规律无常。

如果你身临其境,看到本来刚出母腹的可爱婴儿,七八岁尚不知愁味的小孩儿,十五六岁正当热血澎湃的少年,二十几岁青春美貌的美女,三四十岁撑起一个家庭的大叔,七八十岁面目慈祥历经沧桑的老人,在下午两三点的明亮阳光下,整齐地躺着,天葬师的刀和秃鹫的嘴让他们的肉体在几十分钟内化为乌有,这时候你很难再想到除了死亡以外的任何事物,而从中开始思考自己生命的意义,认识到我们生命的无常,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态来迎接随时可能发生的车祸或者双色球头奖……

跑遍藏传佛教兴盛的五大藏区、佛陀释迦牟尼出生的尼泊尔、佛教发源地印度、南传佛教兴盛的泰国,再到如今在世界上最大的佛学院生活三个月,我深刻地认识到“无常”就是所有正信佛教徒的世界观。

大乘小乘佛教徒共同承认的“四法印”或“三法印”里,第一条就是“诸行无常”,不丹著名心灵导师宗萨钦哲仁波切在中国出版最早影响力最大的书《正见》中,四分之一篇幅用来诠释“诸行无常”。

在五明佛学院的学僧教材中,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所著《菩提道次第广论》、宁玛派大德巴珠仁波齐所著《普贤上师言教》、无垢光尊者所著的《心性休息大车疏》等总摄经纶与界定修行顺序次第的著述中,“思维人身无常”、“寿命无常”等类似内容都在通往成佛道路上的第一或第二部分。

由于南传佛教、汉传佛教、藏传佛教都承认“诸行无常”、“有漏皆苦”、“诸法无我”、“涅槃寂静”此四法印,四法印也成为判断一个人是否佛教徒的标准之一。

也简单说一说藏传佛教与汉传佛教的共同点和不同点,这是我来佛学院之前也一直迷惑的问题:

首先,藏传佛教和汉传佛教都是大乘佛教,都承认四法印、四圣谛,都皈依三宝,信众都按律部规定受戒;其次,两大体系佛弟子都发以利益众生为目的的菩提心,以度化众生离苦得乐为己任,受同样的分别解脱戒和菩萨戒,行同样的六度(六波罗蜜),以空性正见破除障碍,都追求不同于小乘佛教的无余涅槃。

不同的是,藏传佛教是显宗和密宗相结合的教派(关于密宗的部分将在本文后面详细解说),汉传佛教是单纯的显宗教派。在佛教哲学与逻辑上,藏传佛教各教派都以中观见为主,汉传佛教受唯识思想影响较大。(关于佛教哲学及逻辑发展将在下一章详细介绍)另外,由于汉地与藏地在历史文化、自然环境及人们生活习俗的不同,因此藏传佛教与汉传佛教在僧团饮食起居、典章制度、殿塔佛像等方面有所差别。

这次我的田野——喇荣五明佛学院,属于藏传佛教宁玛派的弘法道场,首任院长、法王晋美彭措于1980年建校,33年来从最初只有32名学员的小型学经点发展成为世界最大佛学院,在海内外享有巨大声誉。尤其对华语地区佛教徒而言,国内系统学习藏传佛教五明佛学院是最佳选择也几乎是唯一选择。

关于“世界最大佛学院”名号的由来,我查阅许多资料、采访许多学僧和学院管家都没有得到统一的答案,主要有两种说法,一是学僧人数最多,2013学年藏汉学僧在两万人左右,其中汉僧部入班学习的比丘、沙弥、男居士400人左右,比丘尼、沙弥尼、女居士900人左右。这些数字是我从多个采访结果及观察中综合平均出来的数字,由于众所不周知的原因,不管是我还是央视记者还是纽约时报记者都很难获得准确的人员数字。

还有一种说法则是学院的占地面积最大,创院之初法王晋美彭措买下附近五座山一条沟的使用权,从省道边上“喇荣五明佛学院”牌坊到学院男众大经堂约四公里,学院所在的山谷叫喇荣沟,沿着公路两旁从山脚到山顶全部是红色的建筑物,包括学僧宿舍和大经堂、无数散落在红色僧舍之间的小教室,主干道周围有二十个左右的杂货店,十五个左右男女分开的蔬菜档,十个左右饭店,男女各一个医院,一家带银联ATM机的农村信用社,移动、电信各一个营业厅,邮局、流通处、弘法部以及学院教务科、环保科、保卫科等部门也星罗棋布的散落在各处,游客进来很容易迷路。

学院距离最近的城镇色达县城二十公里,但在学院里完全可以满足一般生活需求,学院严格控制物价,所有生活物资、教学用品、佛具法器都有指导价格,商家也分学院直属与外来招标两种,不少商品甚至比二十公里外的县城更便宜。

这里是两万多个追求灵魂上纯粹自由的人,但他们物质上甚至是极度贫困的,经常能见到乞讨的僧人,但这没关系,佛陀就是乞丐,比丘的意思也就是乞丐,一钵云游千万山。在这片红色的海洋里,无论来自藏地、汉地、内外蒙古、新加坡、香港、台湾,一旦披上红色的袈裟,这块红布就成为佛弟子“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和“庄严国土,利乐有情”源源不断的动力;曾经佛陀释迦牟尼也披着同样的袈裟四处教化世人,后来这块红布遍布恒河流域,飘向斯里兰卡、缅甸、泰国、柬埔寨、越南,飘向中国、朝鲜半岛、日本,但是只有飘向雪山聚落的藏民族地区的这块红布,直到今天也保持得最完整最鲜艳,五明佛学院的繁荣,就是藏传佛教的一个缩影。

然而,学院大堪布、在藏汉两地都享有盛名的索达吉堪布在很多年前就说过,“你们别看今天佛学院有这么多人,这是暂时的,世事无常,如梦如幻,哪天法王走了,这儿马上就会冷落下来。”

如今,法王已经圆寂将近十周年,学院并未冷落下来,但就学院的未来来说,世事无常……

反观藏传佛教的历史,也是一部“无常史”,从松赞干布迎娶尼泊尔、大唐公主,命吞弥·桑布扎根据梵文创造沿用至今的藏语文字,修建大昭寺、小昭寺以降,是为佛法初入西藏,但占领绝对优势的仍然是苯教。历经几代藏王,直到赤松德赞掌权时代开始大兴佛法,分别从西边的印度和东边的汉地迎请高僧大德来藏弘法,寂护大师与莲花生大大师在这一时期入藏,修建西藏第一座供剃度僧人修行的寺院——桑耶寺,并由国王选拔七名贵族青年剃度出家,成为西藏最初的僧人,以此为源头,赤松德赞在藏区修建大量寺院,把敬重佛法僧三宝写进法律,规定每七户人家供养一名僧人,佛教第一次在藏区得到全面弘扬。

上述这一时期被称为藏传佛教的前弘期,而标志这一时期终结的事件即是藏王朗达玛灭佛运动。

朗达玛在位时期拆毁寺院,焚辱佛像,迫害僧人,严禁进行任何形式的佛教活动,此后约一百年间西藏都处于四分五裂的战乱状态,这一百年时间也成为藏传佛教前弘期与后弘期的分水岭。

萨迦派法王八思巴在元朝忽必烈的支持下统一了西藏,建立起政教合一的政权,八思巴被忽必烈尊为“帝师”。一时,西藏佛法东山再起,恢复寺院、僧人猛增、香火兴旺。这一时期,则是藏传佛教后弘期的开始,与此佛教事业蓬勃发展的同时,藏传佛教形成了宁玛派、噶当派、萨迦派、噶举派、觉囊派、觉宇派等。

此后直到今天,各教派“各领风骚数百年”,从受元朝政权支持的萨迦派,到明成祖朱棣册封噶举派噶玛巴为“大宝法王”;再到清朝皇帝大兴黄教,将臧文大藏经翻译成满文和藏文,让格鲁派法王“统领天下释教”,在紫禁城及龙兴之地周围、五台山等圣地兴建格鲁派寺院,或者改汉传佛教“青衣庙”为“黄衣庙”。

从上述简史可以看出,在无常以外,藏传佛教各教派间的交替变革,经常与汉地政权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回到我们的寻访对象五明佛学院,我身边很多朋友尤其是藏族,很难相信在中国居然有这样一所学僧规模过万的佛学院。要知道在如今的后藏、卫藏,一座寺院能超过五百个僧人就算特大型寺院,以格鲁派三大寺为例,作为曾经藏区最为著名的三座大型寺院佛学院,现在三座寺院全体僧人人数加起来还不及五明佛学院的二十分之一,即使把三大寺僧人以外的所有人都算上,人数大概有五明佛学院的十分之一。

公元1409年,即我国的明朝永乐七年,宗喀巴大师在拉萨创建甘丹寺并担任首位甘丹法台,作为藏传佛教各教派中形成最晚的格鲁派第一座寺院。此去六百年,格鲁派一直是五大藏区寺院数量和信众最多的教派,到近几十年才有些式微。

五明佛学院则是所有教派中最古老的宁玛派传承,并且是在十世班禅副委员长的亲切关怀下正式建校,三十年间发展成世界最大佛学院,扬名海内外。

“除了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佛法。”这是我初到学院时蹲在辩经场边啃馒头边找人搭讪时一位汉族僧人对我说的。

这就像一个恶毒的后妈不喜欢它大儿子,又不愿让邻居说它是非,于是就有意识地加倍地对小儿子好,为左邻右舍和两个儿子的粉丝们树立起一个三好母亲形象。

可是后妈始终是后妈,兄弟始终是兄弟,血红于水。

我2011年初次进藏旅行,随后一发不可收拾,到现在我也忘了进出五大藏区具体多少次,走过青藏、川藏南线、滇藏线、川藏北线四条进藏线路,从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到岗仁波齐神山,从甘丹寺到楚布寺到桑耶寺到萨迦寺,用各种方式到了西藏的每个地区,尤其在与藏民族深度接触的一年多里,我对他们的信仰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们如此大群体地快乐和善良,这在我——在中国内地,90年代出生并活到了现在的我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深入地了解他们的信仰,成为我来五明佛学院的最大动力,很高兴我得到了我要的答案,并在这里分享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