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车头灯不亮(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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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上山跑反

此时****已经进入文攻武卫的春秋战国时代,工农学商各阶层各单位的造反派们陷入一片混战,纵横捭阖东征西讨,打得热火朝天,各方互有损兵折将,自顾已不暇,哪还管顾得其它?批斗老师们的游戏自然也就停歇了下来。

老师们如同漏网之鱼又像是死里逃生,成了地地道道的“逍遥派”,课也不用上会也不用开,无比闲暇,优哉游哉。到了暑假,因被规定了不能离校,老师们便开始扎堆,白天或逛街或游泳或钓鱼,晚上则于葡萄架下扯出百瓦大灯,摆开阵势,围棋象棋玩车轮大战,观阵助威者鹄立于侧,大呼小叫好不快活。这明显被夸张了的快活,实也反映了老师们此时的一种心态:谁也不知下刻的命,得过且过,笑比哭好。曾被吊打得出了屎尿的欧阳老师,居然提议出桌麻将如何?吓得大家屁滚尿流,方才作罢。但仍不甘,欧阳老师又长叹曰:“没劲——”听了他一声叹息,大家都静了,似在咀嚼他这叹里所含的苦涩味,才明白其实谁也不喜欢这种快活。但随即大呼小叫又起,更为喧嚣,有些掩饰的故意。

父亲本好静,偶尔也来观阵助兴。但他于娱乐一道全是门外汉,连马走日象走田似乎也还不是十分明白,忍不住而说出的一些意见,要么被认为是“臭主意馊点子”,要么被郑重规劝“观棋不语真君子”,连我在一傍也觉得好没面子。

父亲更多时是静处。一江姓老师,也是不爱热闹的人,与父亲交谊甚好,常与父亲几个去操场草地上静坐闲聊。他教生物,上海人,见多识广又甚是健谈,操一口吴侬软语,最让人爱听。他教我们观天象识星斗,收益不少。也是在此时节,也许年龄关系也许受熏陶于哲人智者关系,凝望深邃星空,我第一次天马行空地生出了许多对宇宙、对生死的大而无当的思考……

一日晚上,江老师端茶缸摇蒲扇,与父亲及我又像平时一样,于皎朗星空下坐操场草地上闲话。江老师忽然心血来潮,要我拜其为师,传我中医技艺(事后分析,极可能是父亲与之合谋)。我付诸一笑,听了也就过了。但父亲却认真,当我已默许,第二天专门进城跑了一趟书店,为我买来许多书籍,记得有《伤寒论》、《温病学》、《汤头歌诀》及《农村赤脚医生手册》等,煌煌典籍一大堆。这一堆应该花了父亲不少钱,我暗暗为此心疼。我之所以心疼父亲的支出,是自知我不是学医的料,江老师也不是什么杏林泰斗,这学是不可能有所成的,所以钱肯定白花了。但既然管教的鞭子已抡起,只得让自己也陀螺般的转起来,把那望闻问切阴阳虚实、四君子汤五皮饮六一散,每日里装模作样,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地阅诵起来。玩伴们见了诧异,自己也觉得滑稽,渐渐,终连装模作样也不屑了。于是,自惹得父亲一片痛心疾首的责难,江老师一付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但己之力所不能逮,只能在心里说声对不起了。

其实此时也不光是父亲一人处心积虑对我如此催逼着,学校所有已为人父母的老师也都无不在做着同样的事。身为教师,如今不需他们去教育别人了,但自己的孩子却不能不管,他们今后的生活出路不得不考虑。按文化已被革命、学生须学工学农学解放军的要求趋势,下一代书饭肯定是吃不成的了,所以总得让孩子有个出路才行。大家都明白赐子千金不如授一艺在身的道理,于是,有让孩子们学木匠、漆匠、家电修理的,甚至还有学理发的,更多则是学裁缝。而父亲本是想让我学中医,当一名郎中。这一冀望不成后,又再生一计,一****拿来一本裁缝书,告诉说此书热门,早已脱销,是从某某老师处借来,要我从头至尾将它誊抄下来,留给将来妹妹学。其实这书是他自买的,籍了誊抄之名想让我把它通读下来,或许会有所成?用心何其良苦。于是开始誊抄。这工作因有明确目标,是在帮妹做事,所以一丝不苟认真勤勉。最难是描图。这裁缝书里是有许多裁剪图的,便想了办法,用薄纸透印着描,倒也省力还精确。这书我是从头至尾誊抄了下来的,装订成册后,几乎乱真。但里面到底讲了什么,教了何种技法,却是一个字也没记下来。

至此,我给父亲的印象,是既无成龙迹象又无成钢可能,纯就是一把糊不上墙的稀泥。父亲见状,虽不明言,但失望甚至绝望,却是显见的了。从此父亲也似乎彻底死了心,不再对我抱有任何奢望,也不再催逼着我学这学那了。

从上辈的“诗书农耕”梦,直堕到吾辈的工匠梦——尚还未能得成,个中失落滋味,也许只有父亲自知了。

老师们无人管束的自由生活,没能维持多久。驻扎在教学楼的红卫兵们是时时如蝗虫般杀进杀出的,一日两个学生武斗中被射杀了,尸体血淋淋抬回学校。红卫兵们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仪式。老师都被叫去参加。父亲和其它老师们一样,囚徒般去默默作着被吩咐的事。死难学生其中一个曾是父亲班上的学生,父亲不由暗暗心痛着:终还是自己曾呕心沥血教育过的学生,终还是孩子……思着想着,不由眼圈有些泛红湿润。一红卫兵小将见了,觉得可疑,便气势汹汹,一把揪出父亲,怒斥其是何居心?“猫哭耗子”、“幸灾乐祸”,哪一条都能治父亲死罪,顿时把在场的老师都吓坏了,父亲也无语以对。正情势急剧恶化之际,一红卫兵头目走过来,替掩饰说:“是不是眼睛进了灰?”才化险为夷,救了父亲。事后老师们也直责备父亲说,妇人之仁,险害其身呀。

学校里现在的造反组织叫红革联。原来造反派组织小而散,山头林立。因有夺权、成立革委会的需要,便大鱼吃小鱼般,整合成了它。红革联又向外扩展,鲸吞了其它学校的一些小组织,而成为县域内一支响当当的造反派组织,叱咤风云号令群雄。但这些学生娃子的目中无人与恣意妄为,却又激起了工人阶级与贫下中农的极度不满,他们也想在革委会的席位分配里多得一杯羹。于是,红工司、贫造团与红革联相互混战一气。这两个学生就是在混战中遇难的。红革联自然不甘罢休,血债血偿,打斗很快升级。遥遥的,县城里常有枪声甚至喊杀声震天,传到耳中,引得一片惶恐不安。糟糕的是,这些红革联小将搞得有些乱,本来死难学生是红工司所为,但他们却射杀了两个贫造团的人来抵债。这下可把篓子给捅大了,农民伯伯可是好惹的?放出狠话:血洗一中,鸡犬不留!

消息传来,学校陷入一片恐慌。红革联小将们自知不敌,其家长亲友又纷纷来拖扯他们离校,司令部也作出“革命处于低潮,保存实力为重”决策,作鸟兽散了。单身老师也都散了。他们都可以一走了之,但拖家带口的住家户,却怎么办?于是,偌大一座校园,沦陷孤岛般,只剩了如我们的一些家庭。

劳心者与劳力者、城市户籍与农村人口,二者之间无疑是存在巨大差异、有一道人为挖掘的鸿沟的,尽管许多老师出身农家,但此时对农民无论如何已有了许多偏见,农民进城,不管好得很还是糟得很,总让人切实害怕得很。陈胜吴广朱元璋、张角黄巢洪秀全,那可不是说故事好玩的。李自成虽打了“闯王来了不纳粮”旗号,但一听就知是诳人的。如真坐了金殿,百姓不纳粮,他喝西北风?所以,老师们不自觉地把自己当作了既得利益者,站到了农民的对立面,而害怕着。当然,本来可以是讲道理摆事实的:我们又没参加武斗,连造反派也不是,总不能滥杀无辜吧。但老师们又知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千军万马的涌进来了,谁还容得你开口,又鸡跟鸭说?何况,人家本就明说了要“血洗”,鸡犬尚不留,何况人乎?所以,逃无可逃被迫羁留的老师们,怀弓蛇影,无不惊恐。父亲一天到晚凄惶着忐忑着,面无人色,苦不堪言。

羁留困守的老师们想出了自保之策:加紧打探消息;一旦风紧,即撞钟为号,各自跑反。住家户中有一蒋姓老师,父母在县城居住,母亲患病,蒋老师是孝子,每日要跑县城去看望,大家便格外拜托他,莫忘打探消息。蒋老师也是己身利害攸关,便一口应承,大家无不千恩万谢。每日他返校时,家中候消息者甚众。父亲自然也掐算着时间,早早候在他家门口。

第一日无事。第二、三日还无事。被判了死刑却不知何日执行,这种等待最折磨人。这时父亲以农人出身经验,做了一番分析:“眼下农事繁忙,要打禾栽田,抽不开身的。”大家听了,对父亲好不佩服,大大赞同又预祝了一番。预祝什么呢?自然是农民应以务农种粮为本,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嘛。

在这赞同又预祝着的晚上,老师们把心放安生了些许,准备补一下亏欠多日的觉,天黑没多久便都关门闭户,早早进入了梦乡。鸡不鸣犬不吠,真一个睡觉的好时辰。

正甜甜梦乡中,突然一阵急促又凌乱的钟声,雷霆般震响,惊醒过来聆听之,仿佛它就敲在了心尖尖上。父亲惊呼一声“不好!”从床上一跃而起。我们自然也不用再唤,急急爬起。家中的细软是早打了包放在床边的,虽未经预演彩排,但经父亲详尽安排反复叮咛早已烂熟于心,挎起该我挎的包裹,父亲牵着尚懵懵然的妹,一家子急急如丧家之犬,惊骇万分却又井然有序的开始逃离,最后父亲连门也不忘细心地关严锁好。

走出家门,校园里都是一道道匆匆的幢幢身影。那也是如我家般跑反的家庭。看不清他们如何仓惶的面色,只听见他们沉重而急迫的呼吸,脚步声却是轻蹑又细碎。

躲藏的地方也是父亲早已选定的,就是学校后面的那座小山上。这个目标也是大多数人的目标,大家都往这方向跑。渐渐跑在了一起,能辨认出彼此,但谁也不搭理,只顾着奔跑。但也有人并无设定目标,无头苍蝇般乱跑。乱跑一气后,终还是随了大流,又尾随了我们。中途也有流失的,大概他们研判了形势,人多目标大,反会误了卿卿性命,故而各自遁散去了。

这座小山不大,但也是连绵丘陵中最高的,山顶有松林稀疏。待跑进松林,稍平缓下喘息,彼此看去,发现各人都无比狼狈,斯文全然扫地,不觉哑然有笑。江老师年迈体衰,最后一个跑到,突发心脏病跌倒在地。恰校医周医生也在,马上对他施救。心脏复苏加人工呼吸,才啊哟一声的把江老师抢救了过来。这一插曲,分散了人们注意,暂忘了原来那恐惧。

坐此山上林中,校园尽收眼底,借朦胧月光,大家可观察校园的动静。于是大家都佩服父亲选址的眼光。安顿好后,大家便齐齐儿目不转睛地向校园俯瞰。此时人们心情,虽仍与己有关却又像是无关,竟有些隔岸观火的味道了。良久良久,校园仍然静悄悄,像鼾睡中的巨兽,既无人喊马嘶,也无火光冲天,全无被血洗的迹象。看得久了便累了,首先是老人孩子渐渐又及大人,席地而卧,睡过去了。我却久久睡不着,石子土坷垃太硬,硌得身子痛。主要还是蚊子太多。荒山野岭,突然来了这么多义务献血者,便喧嚣着得意着云集而来,挥之不去赶之不绝,疯狂得很。终太累,不知什么时候还是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是早晨,大家展眼向校园望去,似乎并无异样,才晕头晕脑,高一脚低一脚的往山下回去。

回到校园启开家门,才知道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发现了一个状况,学校两口鱼塘被人下了药,鱼全翻白死了,满塘都是。于是大家都去打捞,拿进食堂煮了,晚餐时跑反的全去食堂吃鱼,也不交菜票,大快朵颐,自我犒劳了一番。

事后直到一封姓老师坦白人们才知道,这场反跑得有些冤。这封老师虽是单身汉,但不是本地人,无处可逃,也就没逃。那天晚上起来小解,发现鱼塘边有幢幢人影,直以为是贫造团来了,吓得魂儿都没有了,但还念着大家安危,挣扎着爬上钟楼……听过之后,人们哭笑不得,却又只能不停夸赞。

原来虚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