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因机缘巧合进入国内某二线电视台实习,当时台里某地面频道副总监与我的系主任是同班同学。拜系主任老杨举荐,我有幸踏进这个圈子。
副总监姓段,当时四十出头,头发已经泛白。虽然他是副的,但称呼上仍是段总。这是惯例。
段总很早得志,29岁就已经干到现在这个位置。两年前老的频道总监内退后,台里重新组织换届竞选,而这个位置只有他一个人竞聘。本以为板上钉钉的事情,却没想到最后空降来个新的总监,也就是现在的程总。
程总那时也是四十上下,精明干练的新女性,据说来自市委宣传部。为了这件事台领导给段总做了许多工作,以安抚他的情绪。最后他只得选择接受这个事实,这也意味着他的仕途最多就到现在这个位置了。
仕途上的升迁很像赶绿灯,一个灯顺利过了,后面路上个个都顺,这就是步点赶对了。但如果有一个不顺,后面很可能一路挨堵。最可悲的是,在你拼命踩油门赶绿灯的时候,却有辆车不紧不慢刚好走在你前面,马路又是单车道,她若是不转弯,你就休想超过去。而程总就是前面这辆车,因为她的岁数和段总一样,没得空间让他可以熬。
我当时并没想到这么多。在我来这里之前,老杨就嘱咐过我四字金言:少说多干!这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况且是段总把我招进的这里,从良心讲,如果要站队的话,我没有选择,只能站在他那边。
但是有时候,当你尽量避免招惹麻烦,麻烦却故意来找你。
程总让我转天晚上陪她参加个饭局。
她给我的信息就这么多,至于和谁吃?去哪吃?为什么吃?这些我一概不知。领导给的安排,不要多问,照做就行。
我清楚,领导们都很忙,尤其像她这个位置这个年纪的领导,肯定正是忙工作忙业绩忙升迁的阶段,没有多余时间可以耽搁。所以她所做的一切安排,都是有意义的。也包括这次饭局。
第二天我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了件休闲西装。我不想让自己与未知的隆重场合显得格格不入。
司机把我们带进一处公园。直到进入会馆以后,我才恍然顿悟,在这处白天人流如织的自然生态公园内部,居然还隐藏着这样一栋园林式建筑。门前没有任何招牌与霓虹灯,古色古香,安静地独处在绿荫中,与环境融为一体,仿佛世外桃源之外的桃源。
这场饭局一共就五个人,除了我和程总,还有某单位处长,以及他的千金,还有一个小科长。那个小科长一看平时就总应付这种场合,溜须拍马得心应手。我作为程总的跟班自然也不能太端着架子,于是努力适应这种新角色,鞍前马后,倒酒敬酒。
那个处长很清楚我的底细,跟我开玩笑说,听说你是某某大学的,怎么没去做科研,而是做电视了?
我能理解他的好奇。因为我出身名校,所学的专业更与传媒八竿子打不着,按照常理出牌,我的发展路线应该是出国深造,或者考研考博,再不然也该进入类似于科研院之类的环境待着。这就好比关云长放着一身的好武艺不去打打杀杀,非要丢盔弃甲搭了个草台班子唱戏一样叫人费解。
如果换做现在,我兴许会借着酒劲斗胆戏谑地回答他:上辈子干坏事,这辈子做电视!
不过那时候我说的却是:因为我对电视这个行业充满了无限向往,所以才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这里!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后来程总和处长聊起我来,一个劲儿夸我如何聪明活分,人缘甚好。随后处长就像同程总对对子似的,相得益彰地夸奖起自家女儿如何乖巧懂事,体贴窝心。最终他们把我俩联系起来,说我们越看还真越有点夫妻相。
我逐渐明白过来,这原来是给我俩安排的相亲见面会。
我不敢说自己有多么一表人才。我想我不过是仗着七年前那股青春朝气,还有一米八五的高个子,再加上我出自985院校,谈吐修养还算可以,现在进入电视台工作,未来的工作潜力也是无限的。既然如此,如果程总非要挑选一位年轻未婚男性出席,全频道里似乎我还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回去路上,程总问我对那个女孩儿印象怎样。
我说我也没机会跟她聊上几句,所以印象有限。
程总听后让我以后没事主动给人家发发短信,约出来吃个饭什么的。
最后,她意味深长地对我讲,这是个机会。
这是个机会!
回家之后我一直在琢磨这句话的深层含义。我在揣测这个所谓的机会究竟指什么?是指我可以当上金龟婿,以后不愁吃喝穿戴?还是指我只要听从了程总的安排与那女孩交往下去,那么我在单位里便会受她重用?
我明白,我很有可能是她与处长之间默契的筹码。她做红娘牵线搭桥为对方介绍个靠谱女婿,卖了这样一个好。同样的,以后也会有其它方面的好处置换给程总。这就是人情社会。我没想到自己刚来不久就要面对这么棘手的问题。
后来更加棘手的问题也来了。在安稳工作大半年后,我把那个处长千金给上了。
其实于情理,我们都是单身,你情我愿的事情,不算什么大事。然而令人难堪的是,我们当时并没有确定恋爱关系,至少从我心里如此。
碍于程总的面子,这半年内我时断时续地与她保持联系。她对我挺有好感,而我对她感觉一般。她的穿衣着妆是一种超越自己年龄三到五岁的时髦与妩媚,而我那时喜欢的类型却是不施粉黛清纯可人留有学生气质的女生。
也许是工作闲的无聊需要新的刺激,也或许是别的一些什么,总之我没能管住自己同她发生了关系。有了这一步,她更加认定我们是恋爱关系。
我非常后悔自己的行为。因为她的关系特殊,如果我只是玩玩她,未能与她善始善终,她若是闹起来捅到她爸那儿,那我就甭想在单位混了。
她名字里有个禾字,就叫她小禾。
此时正赶上我人生中十分关键的一个时刻。
一年一度的台聘报名工作又开始了,这年我大四,马上面临毕业,如果争取不到这个名额,那便宣告我这一年的实习算是白熬了。
台里的编制分为局聘,台聘与公司聘,所谓公司聘就是劳务派遣到外包公司,但是福利待遇同台内正式员工相比,却是天差地别。而且身份地位也仿佛低人一等,一提公司聘就像三等公民似的。
我打听到我们频道的名额只有两个,而这两个名额均已各有所属,都是子女顶替的范畴。
我开始考虑通过小禾这层关系,争取让程总帮我解决名额问题,后来觉得弊大于利,是个下策。即使成功了,以后的路也会受到很多束缚。
这事,我只能找段总。
于是我去工行办了张卡,往里头存了两万五千块钱。之所以是这个数字,因为它是我的全部积蓄。我在经济上很早就独立了,靠着还算灵活的头脑,投机倒把不断倒买倒卖,不仅赚够了住宿费学杂费,甚至还能贴补家用。
办妥了银行卡,我给段总发短信,问他什么时候有空想请他吃个饭。
可他没有回我,一连过去四五天,还是没回。
我甚至怀疑是不是中移动当天的网络信号恰巧故障所以造成短信丢失?
我的疑问无处解答,只能安静等待。
有天段总需要审一档新栏目样片,一直在办公室里没有出来。我瞅准机会一直在单位耗着不走,眼看七点半了,同事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段总才终于出来。
他见我还在很是惊讶,问我怎么还不走?
我看他背着包,应该是审完片子要回家了。于是说,我也正准备回家呢。
他问我是怎么来的?
我说是坐公交来的。
他说,那我送你一段吧。
我说,好啊,正想找个机会跟段总汇报一下这段时间的工作呢。
不得不说的是,其实这天我是开车来的……
在路上我们寒暄了几句。然后我慢慢往主题上切入,我问他:段总我前几天给您发的短信是不是没收到啊?
他突然想起来,连声向我道歉:哦哦哦,这段时间太忙了,我看到了,放到手边又给忘了,实在抱歉啊。
我说:您千万别这么说,您工作这么忙我还发短信打乱您思路,是我不会挑时候啊。
有时候当领导跟你说谢谢或抱歉的时候,除非你傻疯了,不然不要简单直接地回答他不客气或没关系。他们那种身份与你说那些话是给你面子,你要捧着这个面子热乎乎地再立即送还给他,否则搞不好就变成了不给他们面子。
段总说:本来一直想找个机会同你聊一聊的,但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你也看到了,忙得抽不开身,怎么样,最近你的工作还顺利吧?
我说:谢谢您这么忙还一直惦着我,我最近还行,同事们都挺照顾我的,毕竟也待了一年了,工作环境都熟悉得差不多了。
他说:你这么一说,我才刚发现,你都到这一年多了呀,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我说:是呢,时间过得多快啊,我马上这也要毕业了。
他问:你今年已经大四了?
我说:是啊,这就面临毕业了,那天听他们说现在台里好像正进行台聘准备工作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机会,一想到万一要是没留下离开这儿的话,还真挺舍不得的。
段总没说话,沉静地琢磨了一下。
他告诉我:既然老杨把你推荐到我这儿,我肯定会用你,而且你的表现不止是我,大家都看得到,确实是有口皆碑的。至于台聘的事情我没接到通知所以不太清楚,回头我帮你问问人事,能争取的我一定帮你争取。这么重要的事情疏忽了你,实在不好意思。
我说:您别这么说,我知道这事难为您了,您能帮我争取我真的感激不尽,不管最后我能不能留下,光是这一年的实习经验,就足够我受益好几年了。您不找我收学费就不错了,我哪还敢要求这么多啊。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就当是您作为良师益友应收下的拜师费,或者说是学费也行。您可一定要收下,不然就是不认我这个学生。
说着我把事先准备好的银行卡拿出来,放到中控台上。小声说:密码是您生日。
段总死活不收我的卡,非让我拿回去。
他说你刚实习,还没自己挣钱呢,不能收你的钱。
我说这钱就是我自己挣出来的,没找父母要一分钱。
他说你父母辛苦工作一辈子也不容易,把钱拿回家孝敬他们吧。如果将来台聘的事情有准信了,可以适当地办几张购物卡,数额不用太大,给台里的人事意思一下就行,这都是后话。
但我仍执意要给,这样来回推托几次,他仍旧不收。气氛僵持到这里,让我左右为难。因为我不知道他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如果他真的不想要,而我坚持不停,肯定会引他反感。可如果他只是与我假客气,而我不识时务地把卡收走,那就更加糟糕。与其这样,当初就不要伸出手给他。
段总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跟我说:你不用嘀咕了,赶紧把卡拿回去,你的心意我领了,谢谢你。
于是我又装模作样跟他纠缠了一下,然后默默把卡收了回去。
关于这件事,我得到了两点十分重要的经验。
第一,有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抱怨为什么自己不受重用,觉得自己一身才华却得不到领导赏识,由此认为是领导太过迂腐,水平不行。其实不尽然。
领导一般都很忙,超乎你想象的忙,工作是一方面,他自己交际圈子的维护又是一方面。所以,他手底下那些百十号人或者更多的人,他不可能一一照顾到。有些事情你不去主动跟他说,主动提条件,主动去表现自己,那么他是百分之一万想不起来你的。
就像今天的台聘工作已经开始了,而我大四了,这些我敢确定,段总是真的没有想到。因为这些事对他而言,太微不足道了。
当然,怎么适度地与领导提条件,也要视情况而定,因人而异。
第二,也许你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接受,但是在中国,送礼的的确确是一门人际交往的艺术。这里面的学问实在博大精深。
其它的先不说,光是送礼的方式就足够写一本教科书了。像我这种把钱存到卡里直接送出去的情况是最低级的方式。最高端的方式,是要想尽办法,让礼物用最自然的方式送到对方手里,不要让对方觉得突兀,觉得这是礼,甚至觉得受之有愧,而是觉得这是份情义,如果不收反而说不过去。
当然这也需要时机。比如你领导的母亲生重病了,这时候你给他第一时间联系到VIP病房,主任医师,这便是礼。
雪中送炭,而非锦上添花的礼,有时真的是求之不得的。
有了段总的承诺,我的心踏实了一半,另一半不踏实的因素便是小禾。我实在没想好该怎么处理我与小禾的关系。转天我约她一起吃饭,她盛装出席,而我穿得很随便。我看得出她有些不悦。
但她依然保持微笑着问我,今天怎么主动想起来约我了?
我说我今天想跟你好好聊聊。
我问她咱俩的事情你怎么跟家里说的?
她说她从来不向家里汇报自己的私生活。
我问她那你父亲没问过吗?
她说倒是问过几次,她都是以正处着,还挺好的搪塞过去。
在整个吃饭过程中,我都在酝酿着跟她提出散伙,但是始终不敢。因为我怕她会控制不住情绪,跟我纠缠不清,就算回家不告诉她爸,但是哭闹过后的表情与状态还是会留下蛛丝马迹可供家人察觉。
想着想着,几个服务员一齐走出来,其中一个举着一大捧鲜花送给我,另几个则推着闪着烛光的生日蛋糕车。小禾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说:祝你生日快乐!
我问她:你确定今天是我过生日吗?
她说:明天就是你阴历生日了,提前给你过一下。
说实话,她说的这句话突然一下子有点感动到我了,因为连我都不记得自己的阴历生日。
随后她递给我一份生日礼物,执意让我打开看看。我看到是一个手包。那时我对品牌还没有研究,只大概知道Gucci,LV是长什么样的。
我说:这是什么牌子的?太贵重的我可绝对不能收你的。
她说,不是什么大牌子,你就放心用吧,在单位里不会太招摇的。
我后来知道,这个牌子是bally,这款手包应该也要3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