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夜色奔流(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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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二天天刚亮,二爷强忍着眼泪拨打了几个电话,不久,家属们又都纷纷赶来了。这一次来的人除了姐夫的同族兄弟,也多了一些素不相识的闲杂人等,据介绍,有一个是他们村的书记,有两个是外族长辈,还有一个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外村能人。十多个男人在二爷房间里抽着烟说着话,有的坐在床上、椅子上、桌子上,有的没地方坐了就靠墙站着,谈着赔偿流程该怎么走,要多少钱合适等等。

黑生给公司副总打电话,他们说马上就来跟家属见面,这时候也到了午饭时间,黑生回到房间问我还有没有吃饭的钱。

我说,还剩几百块钱,正准备找那个高个子男人要。

黑生说,今天来了这么一大帮子人,你要多要点,不然根本不够用,前几天,三套的家属每顿饭都花一两千,吃个早点都能花五六百。他们觉得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钱,再加上项目部一直不爽快,也故意多花。

父亲说,你们俩花了多少钱都记个账,别等着日后项目部找你们俩算账,对不上头。

黑生不屑地说,我不找他们要这几天的操心费、电话费就不错了,他们还好意思找我算账?不就是因为我俩带来的人嘛,结果净在这里收拾烂摊子了。他们给的钱,我反正一分都没乱花,也没放到自己包里去,我问心无愧。

其实,我觉得钱并不是重点,也不是因为做着一件吃力不讨好的招待和安抚工作,而是来自各方的精神压力和自己所无法承受的愧疚折磨,让自己一度感到脆弱和微不足道。

公司的几个管事的,连同老王很快就来了,他们和家属们一见面,就诉说起了自己的歉意,表示事情最好还是私了,最后扔下两千块钱匆匆离开了。

这不禁让我感到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在死亡事故赔偿中,公司为了消除恶劣影响,家属为了多拿一些赔偿款,都会选择私了,同时,私了的过程也分为五个步骤:

一,初次慰问,安顿好家属;二,家属漫天要价,开始山吃海喝,花钱花到公司心痛,而齐河县的消费水平毕竟不高,吃饭的地方大都不上档次,山吃海喝这一较量便无法实现了;三,双方僵持阶段,家属扬言又是打官司又是闹工地,又是唱双簧,逼迫对方答应他们的要求;四,友好协商,双方各让一步,商定出一个理想和切合实际的金额范围;五,敲定最终赔偿金额,签署协议拿钱走人。

于是,当谈判进入第二个阶段的时候,家属们提出了一个天文数字,这也注定了最后的不欢而散。然后,人们喊着走法律途经,又是巧施苦肉计、欲擒故纵计、离间计,又是恐吓、威逼利诱……与项目部展开了一场斗智斗勇的较量。

另一方面,众人也都三番五次地叮嘱我,一定要对姐姐守口如瓶,说将来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告诉她。我那时心想,不说当然好,省着这边事情还没处理完,姐姐再寻死觅活的,就彻底顾头不顾尾了。

只是,两三天之后,我突然察觉到家属们与我的关系正变得诡异起来,他们有事商讨的时候,父亲和我都被友好地拒之门外,有几次去他们房间,站在门外就听到里面的谈话,但等我敲开门,十几个人顿时一句话都没了,过不了多久,便有人聊起家里的闲事,来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那一双双令人感到困惑的眼睛,让我不得不妄加猜测,可他们背后究竟谈些什么,到底有没有阴谋,二十二岁的我冥思苦想许久还是找不到答案。

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又都闹腾起来,大鱼大肉吃着、琼浆玉液喝着,嘻嘻哈哈说着笑着。一副副漫不经心的丑陋嘴脸,让我每次看到都感到无比的痛心。愤怒,不满,纠结,悔恨……各种杂乱无章的情绪把我压得无法喘息,但当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想去阻止一切欢声笑语时,又觉得自己也是如此的肮脏和罪孽深重。

直到谈判结束的那个晚上,事情才变得有章可循。

那天吃过晚饭,父亲被二爷叫去说话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黑生,正在这时,姐姐突然发来一条短信,她说今天是小雪生日,小雪喊着要跟爸爸说话。

这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又恐怕她打电话来,连忙把手机电池抠出来,过了一会,我的手机也响了,想必姐姐没打通姐夫的电话,就打到我这儿来了。

我惊慌失措地拿着手机,接也不是挂也不是,心里狂跳不止,思考着再怎么骗她。手机接连响了两遍才终于停下来。

我和黑生又绞尽脑汁地编起谎言来,编好之后才把电话拨了回去。

姐姐说,你姐夫的电话怎么打不通啊?

我说,他的手机从烟筒上掉下来了,摔烂了。

你怎么也不接电话?

刚才睡着了,没听到。

你姐夫跟你在一起吗?你让他接电话。

我说,他跟小雨在外面喝酒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姐姐说起气话来,这个不要脸的,我不在就又喝酒。

不是,今天活都干完了,都喝了点。

她又问,你们还得几天回家?

这个还不好说。

最后,她让姐夫回来之后回个电话,便挂断了电话。我一时间忐忑不安起来,心想纸终究包不住火,并且根据老家的风俗,丈夫死了,妻子必须要参加葬礼。这饮鸩止渴似的隐瞒,已经不是万全之策。

父亲回来后,我跟他说了一下,他也束手无策。他后来告诉我,二爷找他过去,说了一些绝情的话,他说小美(姐姐)还这么年轻,以她的自身条件和年龄不愁找不到新婆家,所以不能耽误她的前途,只想着小美改嫁前能把两个孩子留下来,他儿子没了,不能再没了孙子,在他眼里,孙子孙女都是一样的,不能因为留孙子不留孙女,让村里人骂他王老二重男轻女。

父亲听到这话的时候有些气愤,他说,二哥,人还没走茶就凉了?哪有亲娘不要自己孩子的?小美今后有什么决定,都是她自己的事,我们谁都管不了。

我对父亲说,这事不能再瞒着了,也快瞒不住了,你赶紧给我大姑打个电话问问,我大表姐的丈夫不是在矿上出事了吗,你问问她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父亲方才想起经历跟姐姐相似的外甥女来,走到窗前打电话去了。

大姑听他一说,非常震惊,当她听说明天就要签赔偿协议了,就立马动怒了。

大姑怒斥道,侄子小还不明白这些事,你怎么也老糊涂了?人没死的时候,瞒就瞒了,可现在必须要让小美知道啊。不然,这个赔偿款怎么办?

一句话把父亲噎住了,他说,这是人家王家卖儿子的钱,我哪有权力开口要哇。

所以就让小美来啊,要是等钱批完了,他们老两口不给小美钱,你能跟他打官司?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闺女要饭来养孩子?大姑骂完父亲,又说起了大表姐的辛酸往事。

她的一席话如同一盆冷水,一下子把晕头转向的我浇醒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这几天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和那一双双狡猾的眼睛,心想,原来饭桌上的说笑、平日里的安慰,于我和父亲而言,全是缓兵之计,在项目部稳定他们情绪的同时,他们也在稳定着我和父亲,使我们继续维持着对姐姐的谎言,原来在他们眼里,只要小美被蒙在鼓里,我和父亲就拿他们没办法,只要他们把赔偿款拿到自己手里,剩下的一切都好办了。想到这里,我便让父亲痛下狠心,把真相告诉姐姐。

父亲还在犹豫:在电话里说,她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

我们开始商量,不如让母亲给姐姐打电话,问清楚她现在在哪个亲戚家,找个车去接,等她们见着面了,再把真相告诉她。

我给母亲打电话,电话刚接通,母亲就说道,这件事不能再瞒着小美了,二云现在拿着三套的赔偿款,一分钱都没给三套媳妇,媳妇这两天都在闹。母亲又告诉我,姐夫死后,邻居们都给她列举了各种各样的例子,无不是因为钱闹纠纷的。有的女人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后来因为孩子没钱上学,又找婆家打官司;有的钱一分没捞着,只好守着孩子过;有的更可怜,直接被婆家踢出了家门,走到了一无所有的境地。

母亲听我说完,就给姐姐打电话去了。她告诉姐姐,想她了,趁天黑,接她娘俩回家过两天。她们约好了见面地点,母亲叫了一辆车就去了。

然而,让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话都被姐夫的二姨一句不剩得听进了心里,她一看大事不妙,走出家门给二爷打了一通电话,然后又来吓唬姐姐说,你爸爸被计划生育的人逮走了,都关了好几天了,我们都没敢告诉你,你妈这是拿你去换你爸爸哇。她连哄带骗地把姐姐的手机没收了,又喊来几个人把姐姐转移到了另一个亲戚家。

母亲在那个陌生的村庄等了半夜,都不见姐姐踪影,手机也关了机。她并不知道姐夫的二姨家在哪儿,就满村子喊起来,到了夜里十二点多,都没找到,司机也等不及了,无奈之下只好回了家。

这件事情当然是后来听姐姐说的,只是,当时的我们都无法猜测她突然失踪的真实原因是什么。父亲和我,连黑生都跟着干着急,但着急也无济于事。

新的一天开始了,几个房间的人吃过早饭,又都聚集在一间屋子里,这时的气氛变得喜庆多了,人们说笑连连,连二爷也露出了笑脸,当他看到我走进来的时候,笑声戛然而止,嘴也合上了。其实,昨天晚上我做过什么,他做过什么,都心知肚明,只是碍于情面或者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戳破这层纸。

人们抽着烟喝着茶,等待着项目部的到来。之前,项目部开出的最高价格为二十九万元。有能人表示,钱出到这份上,很不错了,双方僵持了五六天,各种谈判技巧和小伎俩都用过了,再想多要几万比登天还难,便都同意了。

上午十点左右,公司的人便来了,公司副总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合同来,在桌子上一字铺开,喊着二爷和几个见证人签字按手印。

这时,便有人拉着我和父亲去隔壁房间说话。人们故技重施,又虚情假意起来。经过大半夜的思考,我想,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相信了。我挣脱他们的拦阻,回到签字的房间坐下来,心想一定要见机行事。

二爷签完字,其他见证人也陆续按了手印。

公司副总说,既然死者配偶不能来,就让配偶的父亲和弟弟来签个字吧。

二爷一板一眼地说,死的是我儿子,有我签就作数了。

听到这话,我按捺着激动的心情问,那这笔钱怎么办?

二爷说,当然是我拿着了,不然还能让你拿着?

我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道,小美和姐夫是合法夫妻,如果没有她的签字,这就是无效协议。然后我对伫立在门口的父亲说,爸,你要是在上面签了字,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副总也尴尬起来,他看看姐夫的堂哥,说,你们昨天不是说都沟通好了吗!怎么又出现这种事?说完捡起合同悻悻而去。

二爷没想到我突然这么狠心,气得直打哆嗦。他说,你的意思是你拿着这个钱?这是我王老二卖儿子的钱,你有什么资格拿?

我说,我没资格就让小美来啊。我总不能让她将来找我这个弟弟要钱买奶粉。

谁说不给她钱买奶粉了?

那你就让她来啊,你怎么还叫人把她藏起来?

他暴跳如雷地说,你怎么让你妈去找她?

我就怕你们将来不给她钱养孩子。

谁说不给她了?孩子是我王家的种,她不疼我都疼。

你昨天跟我爸说那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能耽误她的前途?

我说的是实话,小美将来还是要改嫁。

你怎么知道她要改嫁?我东北的大表姐也是二十多岁就没了丈夫,她到现在都没再嫁人!

所有的阴谋都清晰可见了,我的态度十分明确,使问题陡然陷入了僵局。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就算被他们骂死、打死,我也绝不能放弃底线,一定要帮姐姐争取到属于她的那一份利益。我坦诚地说,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咱就别藏着掖着了,都把话挑明了吧,你们这些天怎么想的,我现在全弄明白了,咱先不说小美将来去留的问题,你现在就把一切告诉小美吧,让她来齐河,她是死是活,都是她的命。

这时黑生听到这边的吵闹也过来了,我让他把父亲拉回房间,继续一个人掏大粪。

她万一受不了打击,我孙子的命你担得起吗?

她受不了也得受,小美绝不可能因为丈夫没了也跟着去死。反正她来也好,不来也罢,我和我爸一个字都不签。

他的态度也非常强硬,丝毫没有妥协、退让的意思。他吼叫着,你爷俩不签字,这些天都死在这里干嘛呢?找死来了?

他的话如雷贯耳,也让我哭笑不得,我说,二爷,这话你得拍着自己良心说,姐夫住了那么多天院,你们哪一个在医院守过,哪一天不是我忙前忙后的?你们吃的喝的用的,连买包烟都叫我跑腿,你们往家里打电话都用我的手机,你们的卡是老家的,我的就不是吗!你们是怎么想的,现在谁还不清楚?有谁管过小美的死活?

这时一个人冲过来,撸起袖子指着我说,你这个****的,信不信我现在就弄死你!

我也不甘示弱,说,你敢!

黑生和父亲一看快打起来了,忙把我拉出去了。回到房间,我气愤难当,一拳打在了墙上。

父亲吃惊不小,嚷嚷道,你把话说得这么绝情,以后这亲戚还怎么做啊?

我故意放开嗓门说,你要是不这样,他们还真以为黄家人都是****呢,你不信等他们拿到钱,也会这么骂。

过了大约一刻钟,有人来敲门了。父亲把门打开,村委书记和姐夫的堂哥来了。他们坐在床前跟父亲交谈起来。

书记说,亲家,你们都把事情想歪了,我们王家人都没有那份坏心,毕竟还是一家人嘛,钱放在谁手里不都一样嘛!

我心想,大骗子小骗子又一起来行骗了,就对姐夫的堂哥说,大哥,既然放在谁手里都一样,你们为什么非得瞒着我姐姐,为什么又把她藏起来,电话到现在还打不通。

他脸一绷,说,不就是怕她受不了嘛!

我质问他,她现在受不了,发丧那天你能保证她不回家送葬?小美是我亲姐,我比你们更关心她的身体,也比你们更关心她的未来。

他不理我了,又苦口婆心地劝起父亲来,他说,大叔,小孩子不懂事,咱大人可不能不懂事啊。咱先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以后怎么都好商量。

父亲神情凝重地说,死的是你们王家的人,我一句话都不该说,一分钱也都不能拿,可是以后究竟走到哪一步谁也说不准啊。二哥昨天还说让小美把孩子留下,让她改嫁呢。你们说,小美自己辛辛苦苦生养的孩子她能不要?将心比心啊,我就这么一个闺女,你让我怎么办?你们还是找人把小美送来吧。

两个人不好再说什么,坐了一会就走了。

黑生关上门,走到父亲身前,压低声音说,大哥,你不拿到钱坚决别签字。他们那么多人,天天蹲房间里研究,什么点子想不出来。

黑生话音刚落,二爷就在酒店走廊里哭喊起来,你们都别拉我,让我走,剩下的事,你们自己处理吧。

父亲被外面的哭声一闹,心当时就软了,叹气连连地说,算了算了,咱都别管了,还是把字签了回家吧。他说着就起身去开门。

我说,演戏给你看呢,你以为他拿不到钱真舍得走?

走廊里有说的,有劝的,有骂的,也有喊我出去打一架的,吵闹了几分钟才停下来,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黑生唏嘘不已,说,我的老天,这帮人一会一个点子,一会一个点子,翻来覆去的,真能把人折磨死。

我郑重其事地交代父亲,你只要不签字,谁也别想拿到钱。到了以后,两个孩子,不管哪一个,他们也捞不着,法律上也没有爹死了,孩子就归爷爷奶奶抚养这一条。另一方面来说,如果我姐真要改嫁,你觉得他们能让我姐带钱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半个小时之后,村书记和堂哥又来了。

书记说,老黄,你看这样行吗,咱就不让小美来了,这二十九万块钱,我们拿出三万发丧,剩下的二十六万,你和老二各拿一半,到了家,都把钱亲手交给小美。至于老人的养老金,孩子的抚养费,小美的补贴,具体是多少,到家以后再慢慢商量。

父亲回答,我真没脸拿这个钱,你们还是当着她的面说清楚比较好。

堂哥说,这一来一去都是折腾,人也死了这么多天了,可不能再耽搁了。

我替父亲拿了主意,说,就这么办吧。然后让黑生再给项目部打电话,叫他们过来签字。

接下来的事情都变得顺利了,签完字,我来到银行重新开了一张卡,让他们把钱打了进去。

拿着这来之不易的赔偿款,我的内心一片凄凉,一个幸福的家庭就这样万劫不复了,昔日的亲家却因为互相猜忌闹得不可开交,姐夫尸骨未寒,我却选择了孤注一掷,回想起来真叫人无地自容。

由于我们不是姐夫那边的人,根据老家民俗,死者的火化事项不能插手,就回到酒店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等我们收拾完行李,父亲却坐在床头,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眶。他擦着眼泪说,人死了,有再多钱能有什么用?你姐今后可苦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