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夜色奔流(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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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一天是农历九月二十九,一不偏北二不靠海的齐河县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整个工地和村庄仅一天时间就白茫茫一片了,凛冽刺骨的西北风呼呼地刮个不停,把气温吹到了零下。但赚钱赚红眼的人们并没有因此停工,不光烟筒工地,其他厂房和钢结构也都大张旗鼓地大干着,听说每一个工地的工期都很紧张。

第二天早晨下班的时候,我们又得到一个消息,由于我们所住的村庄入住了大量民工,镇里要来人口普查,要求所有外来人口一律办理暂住证。

做贼心虚的姐夫一听,顿时吓坏了,他单纯地理解为,办了暂住证,老家的计生办就能顺藤摸瓜找过来,然后把姐姐拉到医院做引产。姐夫一家三口在外头东藏西躲了几个月,眼看就熬出头来了,心想宁可少赚几天钱,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于是,他回到家就决定把姐姐送回老家一个亲戚家躲避。

那时,内衬已经到了70米的减压层浇灌,再有四五天时间就能封顶了。我和黑生也准备在100米的时候就撤下来去刷航标,剩下的20米留给他们干,他们能多赚点,我们也能提前两天完工。黑生打电话叫羊山准备动身,我也让姐夫尽快往回赶。

到了农历十月初一这天,羊山就来了,黑生在工地上走不开,打电话让我去接。我到了村头一看,没想到他居然把媳妇带出来了。

我们坐到了一个小饭店里,他说一大早给母亲上完坟就跑来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齐河与老家虽然只有几百里之隔,天气竟有天壤之别。

我告诉他这里正办暂住证,让他们小心点。羊山说,这倒不怕,他们又没结婚,只要没人举报,谁也看不出来怀孕,不像我姐姐都快生了。

说着话,姐夫发短信说他回来了。我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没吃,我就把他叫了来,一来想让他和羊山认识一下,二来,羊山带媳妇来了,总不能跟着一帮大老爷们住一起,姐夫对这个村子熟,想让他帮着找个地方住。

姐夫说,住的地方根本不用找,他和姐姐住的那房子房租还没到期,住那儿就是,他自己搬到宿舍和我们一起住,厨房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什么都有。

羊山听完很高兴,他知道过不了几天姐夫也要跟着拆除和刷漆,就对他说,你这个情义我先领了,等到拆除的时候,一并给你还上。

这一下正中我下怀,心想有了羊山和黑生两兄弟照顾,就算一个对拆除一窍不通的人从油锅沿上走一圈,保证连鞋底都不会打湿,可心里唯一牵挂的就是雪什么时候才能停。

晚上交接班时,我跟黑生商量,不如等雪停了再干。

黑生也当不了工人的家,就问几个砌砖师傅的意见。

夜班的人见白班都干得呼哧呼哧的,心里就不平衡了,吵着闹着要上班。

老王见状,也来劝慰,他说,没事没事,下雪又不是下雨,不耽误砌砖!

这话不禁带动了工人的干劲,有两个师傅拿起工具开始往烟筒里走。

我也不好再劝,就和姐夫装砖去了。但这一整夜,我一直都提心吊胆,恐怕夜里气温低,导致胶泥凝固得慢,再出了差错,感觉活儿也没有前几天顺利了,不是搅拌机线烧了,就是小推车轮胎胀破了,每隔一会就跑到仓库翻腾,守夜的老头儿都被我骚扰烦了。值得庆幸的是,到了下半夜,雪终于不下了。

凌晨三四点钟,电铃突然当当当地响起来,上面的人喊我上去。

我心想这时候一不该升架子二不到牛腿,上去干嘛呢。到了上面一看,才吓了一跳——东南角墙面发生了严重倾斜,并且因为这个角的拖带,东边半面墙都摇摇欲坠了,不仅如此,顺着烟筒壁往下望去,墙面上竟鼓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啤酒肚。

我知道这个角落是三套负责的,就埋怨他,三叔,你这是怎么干的活啊?

他也一脸愁容,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又抱怨胶泥太滑了,天冷凝固得慢……

我反问他,别人的胶泥就不滑,天就不冷?你知道胶泥凝固得慢还喊着干活?

他无言以对,问我怎么办?

我表示,只能拆了重新再砌。

三套叹了几口气便活动起来,其他三个师傅也都过来帮忙,忙乎了大半天才总算拆完。

拆掉的砖块上面沾满了湿漉漉的胶泥,没法再用,就装进罐笼运了下去,让小雨和姐夫去装一些干砖,好把拆掉的墙面重新垒起来。他俩在下面早等得不耐烦了,听到上面让装砖,干劲又来了,二人走近罐笼一看,只见自己好不容易运上去的砖块转了一圈又回去了,一时勃然大怒,嗷嗷地吼个不停。

三套说,你姐夫怎么这样啊,上面哪一个不是他长辈?

黑生的父亲突然说,我怎么看着下面那个啤酒肚又大了啊!

我走过去看了看,心想这下可麻烦了。

黑生的父亲有点生气了,说,不拆掉下面这个啤酒肚,这活儿没法干了。

可是,架子上的砖层拆起来容易,拆下面的难度可就大了,因为每次升架子前,稳定架子的钢管洞口都被堵上了,就算把架子落回来,活动钢管也没地方插,整个架子全靠六条钢丝绳吊着半空里,晃晃悠悠的,干起活来十分危险。其他几个人都站着没动,又有人说,应该没事,只要不倒。

他们都是砌砖的行家,被这么一说,我心里还是泛起了嘀咕,万一倒了呢?

他说,胶泥只要凝固了,就塌不了了。

可问题是,胶泥什么时候才凝固?

说话间,天都亮了,白班的人又都准时站到了工地上,见我们迟迟不下来,就按着电铃催促起来,人们七嘴八舌地嘟囔着,嫌夜班占用了白班的宝贵时间、耽误他们赚钱了。

我只好跑下来,把上面的情况跟黑生说了一下。

黑生说,让他们先下来,等会我上去看看怎么处理。

工人们便都下班了。

回去的路上,三套觉得是自己的失误导致大家没赚到钱,心里很过意不去,一会说拿自己的工资补偿,一会说请工人去饭馆喝酒,姐夫和小雨也喊我去喝羊汤,我心里正烦乱不安,把两面都推掉了,饭也没吃就回了宿舍。刚睡下不久,黑生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他在电话里破口大骂道,你们干什么吃的啊?怎么歪得那么厉害?下面的防护棚都砸塌了。

我心说,果然还是那个啤酒肚出问题了。

黑生说,赶紧喊他们过来搭防护棚。

我见喝了酒的人都回来了,正坐在床板上聊天,他们看到我打电话,都眼巴巴地望过来,我对黑生说,人都喝多了,让他们自己搭,老王要是不给他们这个零工钱,我们夜班出。

黑生愤怒起来,你们自己拉完屎跑了,谁给你们擦屁股啊!赶紧叫人过来。

我懊恼不已地撂下电话穿上衣服,其他人也都得知了问题的严重性,三套更是内疚不已,不等开口叫,就拿起安全帽站到了门口。

睡在我旁边床板上的姐夫也被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问,干嘛去这是?

我见他也喝了酒,便小声地对他说,你今天哪儿都别去,就老老实实地在宿舍睡觉。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拿着安全帽走到门口,叫谁谁也不动,他们似乎已经意识到死亡的脚步正在逼近。

三套哀求了半天,三个砌砖师傅才犹豫不决地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我们五个人到了工地,看到白班的人正站在烟筒外面说话。我走到烟筒门口,看了看一片狼藉的防护棚,就问黑生,上面清理了没有,别等人进去了,再有东西掉下来。

黑生说,砌砖的师傅刚下来,说没事。他见三套来了,又说道起来。

三套没理他,第一个走进了烟筒,我们也都开动了,扛木板扛木板,卸钢管卸钢管。之间,人们都不时停下来抬头看看,恐怕还有坠物掉下来,干着活也总支着耳朵听上面的动静。烟筒毕竟是封闭的,坠物从高空掉下来时都会发出嗖嗖的声响。

才过了一会儿,姐夫和小雨就晃晃悠悠地来了。

我看到姐夫,把他拉到烟筒外面,说,你跑来干嘛?里面这么危险,我都不敢进来,你还喝了酒。

他说,看到其他人都来了,觉得在宿舍呆着就太不够意思了,何况我和他还有一层亲戚关系。

我心想人既然都来了,再撵回去,其他人势必会乱说一气,就叮嘱他干活的时候多注意。他答应了一声便干起活来。

说来也巧,防护棚才搭好一半,羊山来找我,我跟着他刚走到伙房门口,就听到烟筒里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吓得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

糟了。我撒腿又往回跑。这时,已有人爹啊娘啊地哭叫起来。

我们跑到烟筒前,只见三套正躺在门口的空地上,满脸都是血,他是被黑生的父亲和六斤爷爷抬出来的。

四柱爷爷蹲在他旁边,抱着他的头,看见我就带着哭腔喊道,你姐夫还在里面呢。

我一听是姐夫,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冲进烟筒,看到他也倒下了,灰尘遮盖了他的脸,他身边还有一堆砖块,安全帽被砸成两半,飞了老远。

有人打电话叫起了救护车,项目部的人、老王也都闻讯赶来。

六斤爷爷看见老王顿时怒火中烧,抓起一根钢管就去打,骂道,我****娘,都是你们这些****的非得让干,非得让干!

有人拦住他,吼叫着,都什么时候了还打架啊!

众人围上来,前呼后拥地抬起三套和姐夫往外走。

黑生站在一辆黑色桑塔纳旁边,摆着手喊道,上这个车,别等120了。

我和四柱爷爷坐进车里,人们把两个伤员抬进来,我抱着姐夫,四柱爷爷抱着三套,车子朝齐河县城杀将过去。

一路上,我一会喊着姐夫一会喊着三套,让他们坚持住。我知道姐夫当时的意识还是清醒的,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血汩汩地从他鼻孔里涌出来,溺了水一样。

眼看就要到医院了,四柱爷爷说,我觉得你三套叔快不行了。

我腾出一只手,摸摸他的手腕,又摸摸他的颈子,他的身体已变得像冰块一样凉,脑袋不时地颤抖一下,牙关紧锁,鲜血把他的棉袄染成了黑色,一股绝望之情迅速把我席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