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夜色奔流(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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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献给为养家糊口奋不顾身的人们

辞掉工作之后,我开始无法承担高昂的房租和物价,便从繁华的重庆城搬到了一个偏远的郊区居住,试图尝试一种截然不同的宁静的生活,也想静下心来把自己的书完成。

然而,当我真正远离了朋友和城市,来到这个荒郊野岭之后,又变得寂寞难耐、痛苦万状了——黑洞洞的窗外,再没有大排档的喧嚣,再没有通宵公交车的呼啸而过,再没有醉汉的乱吼,甚至连一个红绿灯都看不到。日子变得很慢,让人窒息。

一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姐姐从老家打来电话,问我最近怎么样,我不假思索地说挺好的,还是老样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经年在外漂泊的山东人都有一个常识——报喜不报忧,生怕因为自己的不如意或者不开心影响了家人的心情。

闲聊起来,姐姐兴高采烈地说,小雪又给她打电话了,奇奇也跟她通了话,她们姐弟俩是偷偷打过来的,小雪现在在村里读一年级,学会了几首唐诗,也认了不少字。

电话这头的我思绪万千,可毋庸置疑的是,四年时间过去了,他的死对姐姐造成的身心伤害已经遥不可及,她心里的阴霾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了,只剩下一条干瘪的疤,静静地滞留在那里。

挂上电话,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望着黑黢黢的大山和村庄发起呆来。

姐姐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在她二十四岁的时候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寡妇,当然,她怀里的两个孩子也毫不知情。大的是个女儿,叫小雪,那年才三岁,幼小的她并不知道爸爸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吃生日蛋糕的时候她还问爸爸去哪儿干活了,怎么还不回来。而她的弟弟还有两个月才出生。

在我们山东农村,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一个女人如果生不了儿子,会一直低人一等,甚至遇到家族里的红白喜事,她连席面都上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生下去,直到生出儿子那天为止,而那些实在生不出儿子的人家,也都会铤而走险,从人贩子手里非法取得。

小时候我家里很穷,我那个得了大半辈子气管炎、咳喘素一把一把吃的父亲和那个害了大半辈子腰疼的母亲,终于无法承担我们姊弟俩的学费,姐姐读完初二上学期,便铁了心不去学校了,尽管她当时的学习成绩很不错。她说,她要赚钱养家。之后,她每天跟着父母干活,有时也帮着爷爷奶奶干,任由父母光发牢骚也一句话不说。父亲一看自己“砸锅卖铁”供其读书的愿望化为泡影,很是无奈,刚过了年,就让堂哥带去青岛造轮胎了,那年她十六岁。几年之后,她厌倦了异乡的打工生活,回到家来,父亲找来媒人,把她急不可待地嫁了出去。

姐姐没有多少文化,也不是什么白领小资,至于新时代女性的思想觉悟我们更不必考虑,也许她只是被公婆逼急了、被亲戚说烦了,也许是她自己下定决心重新做一次母亲,找回做女人的尊严,不久,她就怀上了。家人给医生塞了红包,一查是男孩,全家欢天喜地。

那是2009年的春夏之交,一个美好的梅雨时节,细雨绵绵,栀子花、油菜花、各种野花都在田野里肆无忌惮地盛开,我正跟着滑模队在四川达州的一个山沟里造烟筒。

烟筒,可不是平常所说的烟筒,直至今日,它在我心里依然是那么高大、那么雄伟、那么孤独,它是一个巨人,一个杰作,屹立于大地之上,十年如一日傲视着我所陌生的、所熟悉、所难以忘怀的土地。它高达60~280米不等,多被化工厂、焦化厂、钢铁厂、火电厂,甚至殡仪馆所采用。然而,外界对于它的了解一直不多,至于它一不搭钢管架,二不用起重机,如何从正负零飞速升高且垂直于地表的原因,没干过的人几乎永远都想不明白,以至于每逢烟筒工地开工,总有三五成群的人跑来看稀奇,但要说起它的历史和操作原理,在我们黄岭村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早在1990年代的一个冬天,我师父的堂哥宏伟和同村的小闻从遥远的黄土高坡打工回来,对我们村的人说,混凝土烟筒在未来几年一定会发展起来,“滑模”不仅改善了砖砌烟筒的寿命短和高度低等缺点,也凭借液压顶的擎举能力,使工程变得更加简便和可操控。

赚钱吗?

当然赚钱。

于是,穷则思变的黄岭人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随即跟着这两位领路人走上了一条发家致富的滑模队之旅。

然而,建烟筒这种庞然大物毕竟属于高空作业,就像矿工要下井、石匠要点炮一样具有一定的危险性,不少像我父亲、也像我堂哥父亲一样患有恐高症的人们,思前想后还是留在了村里。

当然,也有人意识到靠这种脆弱的经济形态生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另寻发财门路,他们北上东三省,南下珠三角,做起了各种小生意。但对于一穷二白的黄岭村而言,这部分人毕竟是少数,几百户黄姓人家最终还是选择了种地和建筑相结合的求生之路。

我的家族很小,发展得又很快,等到了我这辈,辈分就比同龄人小了一级,一般人我都得喊叔或者爷爷。我父亲原本姊妹九个,上有一个远在黑龙江的老大姐和两个少年死去的哥哥,下面还有四个远嫁他乡的妹妹和一个刚出生就夭折了的弟弟,到最后,死的死,嫁的嫁,家里就剩下父亲一个人了。他一边种着那几亩薄地,一边扎着笤帚、种着蔬菜大棚,然后开着手扶拖拉机走乡串巷,卖掉自己的劳动果实。

二十多年时间过去,我们八零后一代已经长大,并开始主宰了整个村庄,同时,滑模队也发展壮大起来,这个时候,镇子里出现了首屈一指的黄岭帮,相对落后的司堂帮、张堂帮,以及名不见经传的龙山帮、大邬帮等等队伍。

而黄岭帮始终以施工技术和参与人数遥遥领先,令外帮望尘莫及,曾有人如此总结:你们黄岭这些年一直靠“扎笤帚、种大棚、开手扶拖拉机、干滑模队”这四件事发展,你们村胆小的只会扎笤帚,胆大的除了干滑模队连笤帚都不会扎了。

这样的话刚传到我们村之后,就遭到了人们的反驳:你们有本事也在两百米的高空走两步试试?

我当时也是嗤之以鼻,但当我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八年之后,又有了深一层的理解:一个正直的中国农民不管以何种方式、何种途经养家糊口,总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是的,我跟他们一样,也成了一个农民。尽管在姐姐辍学后,我考上了鲁南地区最好的一所高中,但由于我对文学走火入魔似的狂热和父母的极力反对、压制,一年之后我就走了极端,带着父亲给准备的下学期学费和两部小说残稿离家出走了,期间又经历了一些变故,两年后,我跟着几个远门叔叔,来到聊城一个长满野草的工地上,正式成为滑模队的一员。

在2005~2009年期间,我时而跟着滑模队东飘西荡、帮着父母春种秋收,时而坐着火车到处穷游,几乎横扫了整个北中国。

我胆大心细,天生能上高,干起活来也简直不要命,是干滑模队的好料。记得在2006年7月间,我结束了短暂而悲催的北漂生涯,回到了滑模队的大家庭中,刚到工地就赶上浇灌地基,由于才出道,工地上又缺人手,就被宏伟大叔安排了一项又脏又累的活儿——倒水泥。

搅拌机以半分钟打一罐混凝土的频率忙得我不亦乐乎,然后我把汗衫脱了,后来嫌鞋子进水泥,把鞋子也脱了,只身上下只穿着一条大裤衩,在水泥库里来来回回拖水泥,脚丫子踩在水泥灰上,扑哧扑哧地直冒青烟。

地基如火如荼地浇灌了两天两夜,我也在水泥库里大干了两天两夜,早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村里人看得惊心动魄,也都默默惋惜,“一个大学的好苗子就这样荒废了。”

但正是因为这种不要命精神,在村里,我家以最快的速度盖起了新房子,在工地上,我也得到了领导和工友的重视。此后,不少人都教我一些技术活儿,我开始了拜师学艺。

我的师父跟我同龄,都是87年生人,他在我离家出走的那个夏天和羊山(宏伟三弟)一起被宏伟拖进了滑模队,师父走的时候哭叫狼嚎,抱着公路上的大杨树死活不肯出去受罪,但短短几年过去,他哥俩都摇身一变,不仅练就了一身的肌肉疙瘩,还成了技艺高超的牛人。

在那年夏天,山东潍坊建筑工地气温一度高达40℃,人往太阳下面一站就是一身汗,更不用说干活了,师父把我拉到太阳下面,开始手把手地教我电焊、气割、埋弧焊、对接焊,也使我在随后的两年里逐渐成为一名合格的“提模”师傅(提模是滑模队最为核心的工种,关系到烟筒建设的全部进程,一般由两个技术过硬的带班师傅完成)。

2008年7月,我们从陕南地震灾区建完烟筒回到山东后,师父经过宏伟的搭桥牵线,转而成为包工头,并开始在山东、天津、河北、内蒙等地攻城拔寨,接下一个又一个工程单。师父有个哥哥叫黑生,黑生帮着师父带夜班,白班则由羊山负责。我和他们都是光着屁股玩到大的伙伴,出师之后很自然地和黑生成为提模搭档,后来又帮着师父管些账务,一来二去,也成了红人。

黄岭村不同于中国其他村庄,让人们赖以生存的除了土地就是烟筒,近些年里,耕地被卖了不少,村庄南部已被卖光,如今形成了一个非常大的水库,汪洋似海,东部也所剩无几,而村西头又被高铁冲出一条几十米宽的大道来,那些早年种大棚的农民也没了起早贪黑还赚不到钱的耐心,如今的田野上,只剩下一条条光秃秃的泥巴墙,被雨水冲蚀得残败不堪。迫于生活压力,更多的人都把卑微的希望寄托在了建筑队上。

每逢打工时节,黄岭村的劳动力几乎倾巢而出,一批走完,另一批接着走,浩浩荡荡地走到村头的马路上集合,留守村庄的老人、妇女、孩子也基本都来送,我的体弱多病的父亲也总会点起一支烟把摆在地上的鞭炮点着,为我们送行。我想,父亲自始至终都是忧伤的,也更是担心的,在他眼里,我那时应该坐在大学的教室里、将来也该坐在堆满书的写字楼里写文章搞研究,而不是像这样踩着刀尖过日子。

2009年9月,我们走完天津辗转内蒙才回到家中,这时大部分人都打工回来了,准备种麦子,然而土地毕竟有限,忙完土地的人又开始蠢蠢欲动,遇到师父和黑生,及其他包工头就问:活儿定下来没有?

当他们问到师父的时候,师父就说,快了,快了。但村庄那么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遇到之后,有人还会问,什么时候才有活儿?得到的回答,除了“快了、快了”,便是几句玩笑话——你就趁空搂着娘们多睡两天吧。

恰在此时,姐夫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他和姐姐正在齐河一个烟筒工地上,我问他齐河在哪儿?他说在济南北边,隶属于山东德州的一个小县城,过了黄河就没多远了。

姐夫家住在司堂村,属于滑模队的司堂帮,我在赤峰工地提模的时候,他才从一个小工厂辞职下来。他说,你姐姐快生了,为了给孩子多赚点奶粉钱,就跟着村里人出来了。而深一层意思他虽然没说,我自然是了解的,姐姐怀了二胎,他们出去的最主要目的是躲计划生育。

姐夫又说,这个烟筒是120米的,滑完模了(烟筒封顶),还没开始内衬,原先那帮人烟筒一封顶就被项目部撵走了,工头现在找不到人,问问我们村能不能过来帮帮忙。

我一听就来了精神,干过滑模队的人都知道,混凝土烟筒是给大工厂烧火用的,但混凝土一遇到烈火就会像炒爆米花那样爆炸,所以,烟筒封顶之后,都会贴着内筒壁再造一个砖砌烟筒,即大烟筒套小烟筒,我们称之为“内衬”。

别看内衬工程量不大,却是个肥差,由于这种活长期以来都是按砖头计工资,完全调动了工人的干劲,一般情况下都比往常多赚一半,有的时候甚至能赚两三百元。

话说回来,赚钱是赚钱,活儿也确实累,全靠力气吃饭。不少人下了工,腿都打着颤,走起路来像被阉掉睾丸的猪崽子。

你想,一个120米高的烟筒,内衬需要大约十八万块耐火砖,外加十米一道的牛腿(减压层)浇灌,不用半个月就完工了,耐火砖也不像盖民房用的普通红砖,这种砖一块就重达七斤,形状只比普通红砖稍大,可要把这堆积如山的砖头一块一块地运到烟筒底下,再砌到120米高,付出多少血汗就可想而知了。

我问姐夫,为什么撵走了?

他说,那帮人活儿干得烂,项目部和甲方都不满意,这个烟筒滑模的时候就换了三伙人了,都没干利索,现在好不容易才封了顶。

我暗自吃惊,心里想这可能就是人云亦云的风水问题,就叮嘱他干活的时候多要注意,千万别喝酒。

他很无所谓地说,没事,光在地面上干,没登过高。

我嗔怪起来,在地面上也不行,只要上班就一滴酒也不能喝,这是老规矩。常年干烟筒的人都清楚这条不成文的规定,可对于初入此行的姐夫来说,仿佛不以为意。

人一喝酒,反应就容易迟钝,一不留神从上面掉下来必死无疑,同样,一颗小石子从高处掉下来,如果躲闪不及,砸到身上就是一片伤。

我从进入滑模队那天起,就对各种流血和送命的例子有所耳闻,有的只是道听途说,有的则真真切切发生在工地上,像那些“谁谁从上面掉下来了”、“谁谁刚掉下来半截,被麻绳缠住了一条腿,差一点没了命”、“哪个工地掉下来一根钢筋,直接从一个工人的安全帽上穿下去了,当场就死了”、“哪个工地砸死了七八个”等等血淋淋的故事现在回想起来还感到毛骨悚然。

姐夫心不在焉地哦哦两声,又回到了主题。他说,你们看看能不能干,能的话,我就把工头的电话发给你,不行的话我也给他回了。末了,他补充道,要是你们村来人还好,可是万一包给了别人,我和你姐姐就没地方去了。

说了一些话,我就跟他们工头老王通上了话,老王久仰黄岭帮大名,诚意十足,价钱开得也很合理,由于工期很紧张,让我们火速去救援。当然,按照滑模队的规矩,工程完工之后,工头都会封个红包给带头的。

我吃了饭就去找师父,把这事一五一十地给他说了,他一听是内衬,就没了兴趣,一方面是因为活儿小,另一方面他包工地之后也不干活了,所以就让我和黑生找几个人去。

黑生问我,内衬完,滑模遗留的架子拆不拆?我说要拆,他听完顿时心花怒放。因为拆这种架子可是一本万利的活儿,不仅如此,烟筒竣工前,都会在烟筒顶部刷一截红白相间的航空标志,四个人干,三天就完活,却能分到两三千块的工钱。

钱赚得越多,风险也就越大,但普通的工人还是捞不着干,有的人甚至干了大半辈子滑模队,到金盆洗手那天都还在问,咱们滑模用的架子你们到底是怎么拆下来的啊,总不能一件一件地往下扔吧?

干滑模队的人都油嘴滑舌,擅长讲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黄段子,玩笑话里也尽是淫秽词,有的人则像一只肥壮的种羊,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骚气,更有甚者每去一地,第一件事就是打听红灯区在哪儿,到最后,留了一串串避孕套和松垮垮的腰包回家了,而他们眼中的童蛋子自然对嫖娼兴趣寡淡,让其情有独钟的唯有网吧、啤酒、猪头肉之类,遗憾的是,大部分烟筒工地都藏在穷乡僻壤里,上网成了无法企及的梦想,一到下雨天,童蛋子们就蹲在杂乱而拥挤的活动板房里,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手淫的手淫。

黑生比我大两岁,游走江湖已近十年,说起俏皮话来更是滑模队里的佼佼者,他总是习惯性地回答他们: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黑生堂兄弟六个,其中五个干滑模,个个都是拆除高手。2007年冬天,我也跟着他们在河北省林冲当年下放的那块盐碱地上拆过几次架子,已变得如同城里人上班挤地铁、有钱人出差坐头等舱一样轻车熟路了。

这时黑生说,内衬、拆除、刷漆,再加上杂七杂八的零活,起码也得干二三十天,趁着天还暖和,明天就去找人吧。然后喊我一起去找羊山,跟他说拆除的事。

我们来到羊山刚盖好的新房子后,小两口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羊山媳妇来我们村还不到一年,人长得眉清目秀,看模样也就二十岁。她见我们一边聊天一边旁若无人地抽起烟来,连忙捏着鼻子把我们撵到了院子里。

后来才知道,这丫头怀孕了。

黑生没正经地说,行啊你,婚都没结,种都种下了。

羊山神采奕奕地说,结婚不结婚都没什么,就是不能耽误儿子上学。

我们开始谈齐河的活儿,羊山说,内衬就不去了,等你们内衬干完再去拆除。

黑生便埋怨他学懒了,毕竟走一趟齐河也就个把月时间,少说也能赚五千块钱回来,他放着快钱不赚,却窝在家里搂着媳妇睡大觉。我心想这也难怪,那一年羊山学会了开塔吊,活儿很轻松,收益也不错,有了女人之后,一米八多的他,也像泄了气的轮胎,前两年和我一起扛钢筋比赛的魄力也荡然无存,那时候,我们像扛着玉米秸秆那样扛着一把螺纹钢,在工地上一路飞奔,在几十米的高空飞檐走壁,可是羡煞不少人。

黑生说,随便你吧,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羊山想了想,说,你们先去,我还是等十月一给我娘上完坟再去(农历十月初一,这里有给死去的长辈烧纸的民俗)。

哪曾想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师父几个电话打过去,再经过我和黑生牵头,很快就有人找上了门,一天下来,就有十多个人表示想去,之后,还有人来打听队伍即将开赴哪里,砌一块砖多少钱等等。

到了第三天,我和黑生就发现人多的已经用不开了,只好拒绝掉了后报名的。

黑生毕竟是老江湖了,人到齐了却不急于出发,他知道工期紧张,就说,先抻抻他,看看还能不能加点钱,电话里也满是委屈地跟老王诉苦:工人都在种麦子,找不到人呐。

老王情急之下,便表示每块砖多加两分钱,牛腿也从原来的每道四百提高到五百元。工人们听说后,无不高兴,约好第二天早上在村头集合。

这天,太阳刚刚升起,黄岭帮的黑脸汉子们便又一次扛着大包小包从家里走出来了,他们走上村里的泥巴路,走上村头的小马路,走上了通往齐河的大马路。

我一家人也都兴师动众地来送,父亲照例买了一串鞭炮,等我们上了车,就噼里啪啦地点起来,一时间硝烟弥漫,瞬间就把那个黑瘦的身影和前来送行的人们淹没了。

但鞭炮的声响并不能真正驱魔和保平安,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农民工们,在习惯地奔赴工地之时,也绝不可能察觉到,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张开双臂等待着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