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家访，在开阳关午餐之前，是我们不请自去的。
何顺发这个孩子，乍看之下和别的孩子就不一样，再一接触就会发现他有点儿傻。他的智商比同龄的孩子低出许多，12岁了还在上一年级。他可以从一数到十，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等于几呢？在他那里从一到十，都有可能。
他脑子不好使的原因，说法很多，有的说他小时候自己走丢了，在雪地里待了一夜，找着时还没死，就是那时候脑子烧坏的，也有的说是脑子本来就不好使，才会走到雪地里丢了一夜。
这孩子不能说不善良，确实也没啥坏心眼儿，但不忠厚，要么就撩闲，要么就乱动别人东西，更惹人烦的是他经常打不过他撩拨的人，每次都反过来被欺负，然后咆哮着喊老师，或者发出怪叫。他甚至抢他弟弟的东西，如果他认定那是他的，谁都不能拿。
班里的学生几乎都讨厌他，如果有人丢东西，大多数时候所有人都指责是他偷的，我和孩子们说过多次，要多宽容他，他是弱者，但孩子们并不那么能控制情绪。何顺发就像个丑小鸭被排挤着，没有迹象表明他会成为白天鹅。有一点好处是，他顽强地存在着，别人烦他，打他，他也奋起反击，这让他的生命很旺盛，没人因为他脑子坏了就让着他，他也就不把自己当做弱者。
有一天来学校时，他左眼睛青了一块，我问怎么了，学生们七嘴八舌的说是他爸爸打的，我和刘春当时就决定去家访，那天放学以后，我们就和学生一起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到了次呷落，何顺发家里也是土坯房，墙面是坑坑洼洼的黄土，屋里屋外都一个样，什么都没有漆，糊上点儿报纸也好啊。屋里阴暗无光，厨房里支着个大铁三角架，下面是个大坑，坑里生火，上面放锅煮饭。因为没有烟囱，屋顶建得很高，和墙之间不砌死，留出很大空隙，烟就从那空隙里钻出去，光射进来形成一根根的光柱。
他妈妈指指墙上一条麻绳说就是拿那个打的，那绳子的剖面比一元硬币还要大，我们就对何爸爸说可不能打孩子啊，打到眼睛上多危险啊，而且你打孩子，孩子就会学着你打别人的，他爸爸保证以后不打了，这次本来只想打屁股，但是何顺发一挣扎就打脸上了，保证以后不打了。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心想，还能有比家长更心疼孩子的么？临走被塞了满满一口袋花椒，从他家那一麻袋花椒里，抓出几把来，还是耿直。
你一定看过《阿甘正传》，那是一个关于傻瓜成功的故事，在这里，那样的故事不可能，首先阿甘有一个好妈妈，一个好妈妈或许比一个好脑子对人更重要。他爸爸胡子刺棱着，看上去也是个性格倔强的人，母亲脑子似乎也有些不好使。一次家长会，何顺发的妈妈硬扯着我问沈小龙把她家孩子打了怎么办，问了无数次，哪有家长扯着老师告状的。
他爸爸有一次让何顺发问我们要不要莴笋，我们以为是要给我们带几根我们自己吃的（学生经常会带些家里种的蔬菜给我们），就说那就要吧。几天以后，何爸爸骑着摩托车拉了几十斤莴笋来了，合着是问我们阳光午餐要不要买他家的莴笋，我们无语之下，也只好带着怜悯买了10斤。
先天缺陷和家庭教育的缺失双重影响形成了何顺发这样一个性格。我在木里县城常见到一个流浪者，他穿着绿色军大衣，戴着棕色针织毛线帽，一脸的污垢，长而卷曲的胡子，就在县城里逛。我真怕何顺发以后就像那个样子，好一点的话就是在家种一点地，或许他能种好地呢，勉强养活自己，如果没病没灾，也能平安过一辈子。
他也有可爱的一面，给他们照相的时候就属他笑得最开心，面对镜头最自然。别的孩子都拘谨，可能是因为见到了罕见的照相机。
还有一回考试，他也和其他同学一起做，但是他已经连续考了两次零分了，什么都不会嘛，就在卷纸上乱画，名字除了我们做老师的能认全，别人估计都不知道写的是什么。这一次，有一道连线题，他也是乱连，但是愚者千蒙，必有一得，他连对了一条线得了两分，看到卷纸上那红笔批写的2字，他开心极了，问我是不是他得了两分，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奔出教室，扬起双手，在操场上疯跑，高喊着，我得分啦，我得分喽，活像进了球的运动员，我和其他同学笑倒在桌子上。
何顺发被打的原因，后来我才知道。仁青玛和何顺发他们都住次呷落，但是互相不待见，放学回家路上，有一处小陡坡，何顺发和其他几个小子先爬上去埋伏好了，等仁青玛几个要爬坡时，从上面推下来一块比篮球稍大的形状不规则的石头，刮到了仁青玛，万幸的是伤得不重。肯定是看了古代战争片学的滚石计，未必是恶意，但这恶作剧也太没分寸了点儿。仁青玛家人自然去理论，何顺发爸爸没办法，只好打何顺发一顿。不能赔礼道歉再赔点医疗费么？不能！因为没钱，只能打。
我曾和老邪说，能不能找人帮助他，因为在城里，这样的孩子是要上特殊学校的。我在天津上大学的时候，也做过这方面的志愿者，就是去脑瘫孩子家里和她聊聊天，我接触的那孩子性格很开朗也忠厚有礼貌，尽管做事情很慢，没什么自理能力，但是非常可爱，究其原因，一个是她有个好家庭，有一定的经济基础，父母也都有文化（不仅仅是受教育，还包括城市里的氛围）另外，有一个外国人开的特殊学校，专门收14岁以前这样的孩子，在那待过一段时间，而且有很多志愿者去看她，和她聊天，帮她学习。在城市里不但人多，财富多，爱心也多，乡村里，这些都贫瘠。
老邪说，这种情况基本上是不可能，因为帮助他的人看不到什么希望和改善的可能。有很多资助品学兼优的学生的人，因为这些学生能让人看出头，真学出来了，资助者也高兴。可是这种学习无望，性格聒噪的惹人厌烦，身残志不坚的人怎么办呢，将来在社会上怎么办呢？只能凉拌，让他自生自灭吧。他在课上总是乱跑乱动影响别的同学学习，可毕竟他在学校也是快乐的，尽管学不到任何东西，暂且让他快乐这几年。
如果你天生智力超群或者有一副美貌，或者一个中国好嗓子，你总可能发光；如果你天生平庸，但在一个条件还不错的家庭里，你总不至于很坎坷，很困苦；如果你先天智力缺陷，家庭贫困，不招人待见，你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一辈子都难免贫困，面朝黄土，你是不值得帮助的，人们只按照他们的需要帮助你而并不是按着你的需要。
另一个有残疾的小女孩胡小英，兔唇。这严重影响了她的说话，吐字不清，交流出现问题对于小孩子的心理又会有进一步的影响，比如会自卑。
我们去她家里家访才知道，她到西昌去做过手术，本来医生让她一个月后再去，就能完全整好的，但就在这段时间，他哥哥和一个同学打闹，不小心把人家胳膊摔骨折了，只好赔钱。赔了这个钱，去手术的钱就没有了，只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