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骑自行车去的。
六个人,一辆自行车。一个人骑车,一个人坐车,四个人跑。跑累了就走。这时候骑车的回头看看,后面的人像路上的小黑点,他就停下车子,坐车的双手一撑,跳下车来。那四个看见自行车停了下来,便发疯一样往前跑,谁先跑到谁就有车骑,第二跑到的就有机会在第一个人刚坐稳屁股还没加速时蹦到后座上。
这里面有一种博弈:如果跑了第一,就能骑到自行车,但铁定要载人;跑第二最好,但有可能因为放慢速度被第三追上,车座两空。跑第三第四的人最拼命,无所顾忌,结果一使劲,可能又跑了第一。这样博弈下来,四个人就像追乌龟的阿基里斯们,在接近终点时越来越慢。最后到离自行车还有十米远的时候,四个人又走起来,心怀不轨。又走了五六米,四个人忽然加速,这三四米的竞争,谁也没有优势可言,所以最后谁骑上了自行车,谁坐上了座看起来就有很大的随机性。
当他们为了骑上那辆破车费尽心机时,前面两个人往往坐在土坡上看戏。
高处的风吹得人很惬意。
在那台日渐破旧,后架晃里晃荡,动不动掉链子的老车欲加不堪重负时,我们在路边发现了一辆倒卧在荒草沟里的崭新的黑色二八车。车子上还包着防擦碰的白色泡沫塑料,齿轮上蒙着一层干净的油,反射着暗绿的光,释放出机械的清香。
我们把它扶上来,打好支架,轮流用手转圈摇着漆黑的脚蹬子。正着摇完再倒着摇,正着摇能听到齿轮咬合和辐条舞动的清新之声,倒着摇就能听见脆耳的滴滴答答。我们这样轮流摇了好久,一边摇一边讨论车子的来路,讨论到太阳要下山了,还没有人来取车。我们意识到时间过得太快,超出了预算,就说走吧,天要黑了。
于是大家继续往前走。一个人推着那辆破烂自行车,没人说话,我们都在想要不要把那辆新车推走。前面漫长的讨论基本确定它是从大卡车上掉下来的,很可能是集体的车西。如果是个人的车,肯定会有人沿着路回来找,但半下午也没见有人在这条路上走过。那么它只能是集体的东西,推集体的车有一定的风险,还可能让人产生一些道德负担。我们也讨论过如果被抓到会不会枪毙,是枪毙一个,还是六个都枪毙。枪毙是打脑袋还是打心脏,是正面打还是在背后打。是打一枪还是像日本鬼子一样把六个人放在前面,用蒙着黑布的机关枪突突突乱扫。这些讨论如此不着边际,离题万里。
我们这样一路想一路低头走,在一个下坡处,后面有人骑车呼地一下蹿了出去。一道白光。
刘烁菲骑着一辆包着白色泡沫的崭新自行车冲了出去,在超过我们的刹那,他开始嗷嗷嗷大喊。把车子蹬得飞快,好像打了胜仗。
我有些惊讶。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并不想推那辆自行车。我占有它的想法如此微弱,以至经不起任何质疑,在看到刘烁菲从我身边经过时,我推卸责任一样告诉自己,我不想推那辆自行车。这时候曲凯朝刘烁菲后背大喊:
“二逼!快下来!你想死哦!”
刘烁菲显然被曲凯突如其来的叫骂骂得有点扫兴。他无声地放慢车速,又往前骑了十几米,调转龙头腰杆挺直一脸洋洋得意地骑回来了。我以为他要和曲凯对命。结果他在我们面前停下,侧着自行车,左腿支在地上,踮着脚尖,右脚踩着脚蹬,扬着头很痞地来了一句:
“不骑白不骑。”
这一句话让我们半天的讨论都白费了。
我不知道他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把自行车骑走,还是后来下的决心。我当时没有想这个,只在心里默默地说:要是真被抓起来,我就太委屈了。我根本就没打算推,是刘烁菲推的。
这时曲凯又重复了那句话,只是少了三个字,语气也略有缓和:
“二逼,你想死哦。”
这次他没让刘烁菲快下来,刘烁菲自己踮着脚尖下来了。下来后,他先走到车后拽着货架把车子支好,又仰头直视曲凯,甩开膀子走过去。
“二逼二逼二逼二逼二逼二逼……”
刘烁菲一边念叨一边闷头双手推着曲凯的胸膛,把曲凯往后推了六七步。我们就站在一边看戏。只见曲凯一猫腰闪到了刘烁菲背后,右胳膊一抬,锁住了刘烁菲的脖子,刘烁菲想要用手抠开曲凯的胳膊,曲凯就把左手也用上了,刘烁菲挣了几下,满脸通红,无计可施。这时曲凯说话了:
“服不服?”
刘烁菲憋着气大喊:
“服啦服啦服啦服啦……”
曲凯松了胳膊,刘烁菲坐在地上捯气,我在一边看着也大喘了几口气,心跳加速,好像刚才是我差点被胳膊勒死。
曲凯放下刘烁菲,来到自行车前,转圈打量着,然后弯下腰开始撕包在车上的白色泡沫。自色泡沫被塑料带一圈一圈箍着,不好撕,最后完全撕下来,满地零零碎碎的,而一辆漆黑锃亮的自行车正在零碎中亭亭玉立。
我们看到了车的本来面目。在曲凯做完那件事之后,这辆自行车从无主车变成了有主车,这种感觉是非常确定的。前面我们之所以围在那摇了半天脚蹬子,却没有撕掉那层白色泡沫,就是因为我们知道这车不是我们的,摇摇脚蹬子无伤大雅。
撕完泡沫,曲凯把后轮上自带的圈锁钥匙拔下来,有三把,曲凯自己取下来一把,丢进裤兜,举着另外两把问:
“谁要?”
刘烁菲爬起来,百米加速一样冲到曲凯面前:
“我要我要我要我要……”
还有两把。
“谁要?”
没人回话。
“没人要我自己留着了,谁想要再跟我说。现在这台车我和刘烁菲两个人骑。你们还骑那个。”
曲凯刚说完,曲宗凯扭着脖子走到曲凯面前:
“给我。”
曲宗凯和曲凯一样高,有可能比曲凯更高一些,但他有点微驼,身上时不时会有一些微小的无意识或下意识的动作。比如扭一下脖子。这样他虽然高,看起来也不如曲凯。
曲宗凯拿了钥匙以后,我的心松了一下。现在已经与我无关了。
不知是场合本来就不那么紧张,还是因为分赃结束大家心情放松了下来,六个人又打起哈哈来,曲凯、刘烁菲、曲宗凯三个轮流推着那辆新车,我一个人推着链盒子打翘浑身哗啦啦乱响的破自行车走在后面。
现在我们面临一个奇怪的问题:怎么骑车?
如果还是两个人骑,剩下的人在地上走,那么剩下的人就是少数,显得特别可怜,看起来随时可能被抛弃在大路上。但这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这两个徒步行走的人,一个有钥匙,一个没有钥匙,这无疑会产生一些尴尬,好像两个人突然分属了不同阶级。
这显然只是我个人的顾虑,很快曲凯就载着曲宗凯骑出去了,而我手上的车不知何时也被王鹏骑走,伴着有节奏的哗啦啦,邹荣刚坐在晃悠悠的后座上瞎嗷嗷。我和刘烁菲看着远去的四人,互相看了一眼,也撒丫子追了上去。
在夜幕降临之前,我们来到丘陵的高处。
按照计划,我们那时应该到了镇上,准备各回各家,可当时我们还不知道镇子在哪。
站在高处可以看到三四里之外,或者更远处的灯火,天光已所剩无几。那时还没有冷光灯,家家都点白炽灯泡,远远望过去,有很多暗红色在闪烁。有时我们也能听到呜呜的狗叫声。我们很好奇狗叫声到底能不能传三四里,如果在这里能听到,那个狗该有多大。针对这个话题,我们讨论了几回合,不争气的肚子开始暗流涌动。接下来我们决定分头找吃的,找到后在此会合。而我被安排在原地看自行车,尽管看起来这里几乎没有可能再出现一个陌生人,我还是得到一个看车的任务,尽管有人看车,曲宗凯还是在走出几步后返回身把那辆新车的圈锁拉上锁死。曲凯回头看了看,说了句:“二逼。”曲宗凯听到后追上去,扭动腰肢,很娘地去推曲凯,被闪开了,差点把他闪倒,曲凯回头指着曲宗凯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又说了一句二逼。
曲凯的笑声很大,但没有传出去多远,很快就被夜空和土地吸了进去。
他们走后,我又开始琢磨,狗的叫声怎么能传那么远。我得出的答案是,刚才可能是幻听,因为野外太安静,什么声音听起来感觉上都会大一些。
我躺在高处的干土上,那儿就像这片丘陵的秃顶,但它是干燥的,持续不断的热量从我的背后传来,好像下面是空的。
我听到很多小虫子在叫,那样的叫声让人觉得田野是脆的,由一些细小的碎片拼凑起来,任何轻微的振动都会让它发出连片的声响,如果有巨大的振动,它可能完全碎掉。如果它是空的,在完全碎掉后我将往下坠落,不知要落到什么地方。在我眼前有一个弧形的星空,它们看起来完全静止,但书上说,星空一直在绕着北极星旋转。按书上的说法,北极星在偏北的天空,在北斗七星勺口二星的延长线上,我找了一下,那里的确有一颗星,只是很不亮,不像北极星的名号那么尊贵,它有些闪,看起来有点冷。而整个星空看起来像是某种东西破碎后的图景,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上面掉下来的,还是原本就在那。
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机械,几乎就是照着作文选的套路来的。我陶醉于那美好而空灵的想象。与此同时看到了两辆站在野外高地上的自行车,忽然意识到它们太过刺眼,即使没有月光,那么醒目突兀的暗影也能招来路人的注意,或者说,也许已经有人注意到了。我赶紧翻起身来猫着腰把自行车放倒,像一个货真价实的贼。在放倒那辆新车后,我又摸了摸车铃,光亮的白铁盖子反射着微弱的光,在我们刚发现它之后,每个人都去拨了几下。我把拇指压在车铃的柄上,这时不知哪里发出一声闷响,随后一声惨叫。
我循声望去,看到在一片漆黑的红薯地里有很大的动静。那里有一个很小的人影坐着,发出长长短短的呻吟。远远看着,不太分明,那人呻吟了不久,又有一个人跑了过去,从形态来看,是曲凯,曲凯低头摸索了一会儿,把那个坐着的人扶了起来。不知为何,我突然弯下腰,往后退去,后来我干脆在地上倒着往后爬。我从那块高地上退着爬下去,在确定已经足够低之后,又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去,听着背后的声音。直到有人唠唠叨叨走了上来,这时我觉得自己似乎酝酿了一些尿出来,便解下腰带撒尿,不妙的是,尿并没有想象那么多,而且也没有多么激烈,事实上,那感觉,好像只有一根铅笔那么长,一个圆珠笔芯那么粗的尿液流了出来。而后曲凯扶着那人走到了土坡上。我假装听到有人来了赶快提上裤子跑了上去。
曲凯看到我从下面提着裤子跑上来,说了一句:“阿广,你在搞什么呀。”这话显然有点其他的意思,当我们说“搞什么”时,往往有些暧昧的意思在,好像我刚才在下面不是尿尿,而是在搞什么。听到曲凯的嘲弄,那人也哈哈干笑了两下。我看了看他金鸡独立的模样,假装很吃惊地问:“狼狗,你脚怎么了?”狼狗,也就是曲宗凯埋怨到:“不知道哪个驴操的放了兔夹,要不是打在脚后跟上,脚差不点废了。”说完把手上拎的兔夹拿起来。我们三个一起看,天太黑,看不清细节,总之是用很硬的铁丝和弹簧拧出来的东西。狼狗说:“阿广,你去把我刚才挖的几个地瓜拿上来,我俩看车,我摸了六个,全挑大的,肯定老甜了。”我又假装问他地瓜在哪,曲宗凯说:“你没看着吗?”在黑暗中,我的脸一下热起来,曲凯大咧咧说:“你拉倒吧,打一个兔儿不行,你还想再打一个哦。”说完就让我找点柴火,说要烤苞米吃,他说他掰了好几穗大苞米。我应声下去。曲凯在后面大声说:
“小心兔夹哦。”
在去找干柴的路上,我遇到了王鹏,王鹏和邹荣刚在一起,不知道他俩怎么走到一起的,我上去打招呼,问他们找到什么好吃的了,王鹏说:“地瓜。”邹荣刚说:“地瓜。”他们问我干什么去,我说:“找柴火去。”王鹏说:“走,一起去,回去烤地瓜吃,饿死我了。”邹荣刚说:“烤地瓜,走,太爽了。”路上我问王鹏:“你刚才听到有人叫唤吗?”王鹏说:“好像有,怎么回事?”我说:“狼狗叫兔夹打脚后跟了。还行,能走。”邹荣刚说:“能走就好。”说着,我们朝着一个树丛走去,那里立着五六棵大大小小的树影,我们打算在那找几根柴火。这时邹荣刚突然低声说:
“嘘——”
说完把手指往前指去。
这时我们才发现最粗的那棵树后有个人影,我们蹲下来辨认了半天,邹荣刚说:“那不是刘烁菲吗,他站在那干什么?”我们又仔细看了看,他站在那一动一动,王鹏呵呵笑着说:“搞什么呀。”邹荣刚也呵呵坏笑:“去吓唬他一下。”王鹏说:“人吓人吓死人,咱们回去吧。”说完他转身猫腰往回走,我和邹荣刚也猫腰跟着。我们都不说话,邹荣刚走到半路忽然说:
“柴火还没找。”
“对啊!”我很夸张的应和道,“那现在去哪找柴火啊,地还没收呢。也没有干草啊。”
“嗯,这是一个难题。”邹荣刚一本正经地说。
“还得去那个小树林啊。”王鹏念叨着,“要不我们还回去吧,等刘烁菲走了再过去。”
“等他走干什么?直接过去,大点声说话过去。”邹荣刚还没征得我们俩同意,已经很大声音说了出来。
周围一下静了下来,好像刚才一直都很吵。这一静静得我们有点发怵。我感到夜的凉已经开始了。似乎出现了一段漫长的空白,完全无声的空白。
“驴操的啊!你妈啊!夹死我啦!”
这一声出乎意料的吼叫又把丘陵唤醒了。
“二逼,悄悄的,你想死哦。”
我们听到曲凯压低嗓子骂了曲宗凯一句。
忽然他又哈哈大笑起来,而且刻意笑得很大声,好像有了极可笑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