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公元1841年春夏之交。
这年头是多事之年。年初开始,英军接连攻陷了沙角、虎门等官军防护门户,进而直逼再无险可守的广东省城广州,尽管朝廷立即宣战并派出邻省军队驰援广东,但阻挡不住英军舰船溯江而上。
“番鬼兵打来啦”、“打番鬼兵”成了当下全城最大最热话题,茶余饭后说说,茶楼饭局谈谈,哪怕在街边吃白粥油炸鬼时也不经意跟旁边陌生人聊聊,总之街谈巷议。坊间传言四起纷纭得很,听了似是但想又不是,有的看其不是的确又是了。尤其有说番鬼兵的火炮火轮船十分厉害,那些火轮船竖起大烟囱喷出黑烟滚滚甚是诡异,有的火轮船庞大得比五层楼还大但行驶得快慢自如,特别舰船上的那些火炮是成排连珠炮,威力无比,打来落下的狗蛋又准又炸得犀利,炸人断手断脚的惨过五马分尸。那时火轮船未曾开进省河,省城人九成九没有见过,它这么神,闻之心里煞是害怕。小孩不听话哭闹,大人会吓唬说:再哭闹就扔你上火轮船见番鬼。
人们更担惊受怕番鬼兵打进城,很久以前清军进城就曾经发生过小范围屠城,从一甫杀到十八甫,当前听闻番鬼兵要打来省城无人不感觉自危。那番鬼兵山长水远打来是为了什么?有说是为了鸦片,是来向林则徐大人追讨商欠的,因为前年虎门销烟。但是,林大人坐镇广东时,那番鬼兵无数火轮船聚集珠江口,也只会在外海隔空打几个狗蛋意思一下,却入不得珠江半尺,岂敢像现在这样撒野?
可,省城人又费解,林大人禁烟销烟是皇帝命令的,怎么后来撤他职呢?林钦差做错了什么?派来另一个钦差琦善,这个钦差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来就使得原本固若金汤的海防江防全线皆墨,现在已被新来驰援省城的参赞大臣杨老将军奉命锁拿上京。还听说,皇帝再派新钦差大臣来省城坐镇,现在来路上呢。哎,这年头省城多事,广州成了大清国外事中心,颇是热闹超凡,处理外事的钦差大臣来了一个不算,再来,还不算,还再来,真像元宵节走马灯似的,好看得过台上演大戏,可这大戏的结局却让百姓横看竖看都不懂,——那,到底相信谁,谁可以相信呢?只是有一样是能够看得出的:民间百姓几家欢喜几家愁,官家也是。
那琦善被锁拿后,省城里有讲古佬才敢在庙会设的说书台上讲古评说琦善,说那个来者不善的钦差主和,向番鬼兵挂免战牌,各位听官,他居然以为人家大老远来宣战是鼻涕虫玩泥沙,我去跟人家谈判人家就不打仗,唉——,真是幼稚好笑至极!东周列国时期有个宋襄公在泓水同楚国打仗,自己早已经排好阵势了,却非要等楚国也排好阵势,这样来打仗,结果宋襄公输到贴地还受了重伤。各位听官讲讲,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是对的,但打仗同敌人讲仁义?来者不善就是了,连自己搞好的阵势——不,那是林大人搞的阵势——都放弃而去跟番鬼佬谈判,那即是二叔公吊颈,还给自己挖个棺材坑。——宋襄公十足一个猪头丙,嘿嘿,那个来者不善的钦差就是宋襄公转世,不,比宋襄公还要猪。现在他被押解回京问罪,大快人心啊,也是他抵死夹承惠了,——此乃省城之福,我广州幸甚也。古人话斋:“沉舟侧畔千帆过,枯木前头万木春”,眼下广州,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但不知道是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呵呵,只有天知道……
省城广州人为什么都口口声声称外国人为“番鬼”?因为下文都提及这个叫法,为了免致各位看官难明白,在此不妨啰嗦一下:原来,自唐朝中期陆路“丝绸之路”受阻后,商人便开拓“海上丝绸之路”与海外进行贸易,广州地处“九州南尽水浮天”的大陆南端省城,水陆便利,于是成为了“海上丝绸之路”的发源地。从此,广州经过唐、宋、元、明等朝代商贸发展成为专门对外通商口岸,贸易往来繁荣兴旺,说外国万商云集毫不夸张,延续到英国政府强迫清朝政府签订《南京条约》前,广州一直是中国历朝政府指定惟一外贸通商口岸。清朝政府规定,外国人来中国登陆停留的城市仅限于广州城,以致广州城成为外商及其侨民的聚居地。由于外国人色目与外貌形象、言谈举止及服饰,与中国人差异甚大,故此,广州人约定俗成统称外国人为“番人”、“番鬼”,叫男的为“番鬼佬”、“勾鼻佬”、“红毛鬼”,呼女的为“番婆”,谓外国人居所为“番坊”。
不过,很快地,将信将疑或迷茫彷徨的省城人都转而寄托希望在驰援广东的官军上,他们精神为之大受鼓舞,感觉一队队进城部队坚定厚重得过十重城墙打不跨炸不塌,仿佛从那一批批进城队伍的脚步声听到了就是番鬼兵西归的逃跑声,“打败番鬼兵有希望啦!”这是他们在战事当前在困惑、迷茫、疑虑、彷徨中自然生发的美好情感和良好愿望,说是自作多情也好自我安慰也罢,总之满城官军威势呈现在眼前,眼见为实,假不了。省城人不再困惑不再彷徨而是满怀感激,还有带着反败为胜的希望和憧憬——相信官军会将番鬼兵赶出虎门外海,于是乎人人拿出了好大的热情欢迎和接待外省官军。
这天上午,省城广州热闹非常,官府刚刚搞完欢迎援军进城仪式。
自发上街夹道欢迎的民众久久未曾散去,生意人抓紧机会做买卖。街边商铺有商家打出“打番鬼,益街坊,大减价”标语,招揽着生意。走贩们或吆喝或唱买卖调,向行人兜售:
有肩扛长枋凳的工匠,一边走一边大声唱道:“铲刀——磨铰剪——,补铜煲锑煲和脸盆铁水桶——”
有卖沙榄的小贩吹着小喇叭,唱:“和味沙榄,有辣有不辣。”
卖南乳花生的小贩,噼啪噼啪打着竹板,唱着:“南乳花生肉,粒粒卜脆,香酥可口,送得二两酒。”
街上熙熙攘攘,有坐轿子,有骑马,有赶牛车拉货,人声嘈杂,这光景里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战事临近的气氛。
人丛中,一对青年男女并肩走着,走过一围人时听见一把童子声音叫:“我要孙大圣!”那女的停步,叫住男青年,“阿春,看看,公仔糖呢。”两人一齐凑上前围观。
只见一个老汉收了钱放入兜,手拿一个大铁勺放在小炭炉上热,很快地,勺里的糖溶了,他立即挪一边,将勺稍倾里面的斜糖胶一条线似濑在板上,老汉手腕转动了几下,一个孙猴子的公仔图案在板上写了出来。老汉趁着公仔糖余温压了一根小竹棒上去,小竹棒即被公仔糖粘住,他再用刀状竹片铲起公仔糖体,递交给买食的小男孩。那小男孩手举公仔糖,高兴:“噢,孙大圣!”其余小孩便争相抢着买,“我要大公鸡!”“我要大蝴蝶!”在旁的大人给钱,也落个心情愉快。那一对青年男女看着也开心而笑。
叫“阿春”的男青年姓周,年龄二十三四,剑眉朗目,脸庞天生痘皮,街坊叫他一个花名“痘皮春”。他身穿短袖补丁布衣,手臂粗壮肌肉块块凸起,打铁为生。那女子叫阿银,妙龄二十,瓜子脸,唇红齿白,柳眉下一双大眼睛,水灵灵,会说话般;笑靥泛出绯红姿色,却又神情矜持;她皮肤白暂白得宛如剥壳鸡蛋那蛋白般的——左邻右舍街坊友都这般说她,一条过腰的长辫子垂在胸前,一身蓝布白碎花衣衫,虽有补丁却淡雅大方,脚穿木屐倒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她与周阿春是荣里街坊,两家相隔不远。两人自小便由父母交换生辰帖,结成娃娃亲,只待长大成人,择吉成婚。
忽然,周阿春看见前面人丛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挑着菜担子走来,连忙上前招呼:“韦二哥。”
来人是城外北郊三元里村的青年菜农韦绍光。今天他与同村的奀仔一同赶早进城,他进城卖菜,奀仔则转去东城卖草。这阵时韦绍光见是周阿春,即扬手呼应,走前两步,放下担子,问:“阿春,这么巧遇上。最近几好?”
周阿春说:“好。今天援军进城,阿银要我陪她上街看热闹。”韦绍光开玩笑说:“好哇,娃娃亲嘛已经公不离婆了。”阿银听见顿时羞红了脸,转过身低头玩着辫尾巴。
“韦二哥,别只讲我,你呢?”周阿春问。韦绍光说:“艾快了。因为番鬼兵来打仗,婚期要提前,大约这个月下旬。阿春,到时你要来做艾伴郎啊。”周阿春爽快应承。
韦绍光取两把菜递给周阿春,说:“拿着。阿春,你们继续看热闹。”
“多谢!韦二哥,你挑菜去四牌楼处卖吗?”周阿春问。
“四牌楼各色生意买卖成行成市,哪里有菜栏?艾还是进内街卖妥当,常有熟客街坊友帮衬。好了,艾要赶早把菜卖掉。”韦绍光说着挑起菜担,临行转头,叮嘱周阿春别忘了练功。周阿春应诺,目送韦绍光挑菜转入内街去了。
“阿春,他讲话怎多‘艾艾’声的?”
“他们的乡下话,即是‘我’的意思。”
这时候,从不远处一大群人圈里传出:“哗,好功夫!”的喝彩声和拍掌声。周阿春和阿银遂走过去观看。
近百观众在空地上围成一个表演场,场上一位壮实中年汉子,身穿黑胶绸衣裳,打起一面锣,向人群拱手一圈,说道:“各位省城父老兄弟,在下姓颜。刚才我家小女为大家打了一套刀法,得到大家捧场,在下十分高兴,觉得省城人识货,就是跟别处的不同,好嘢!俗话讲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下走江湖初来贵地,未及登门拜帖,望大家多多包涵,多多承惠。手头宽松些的,施舍个钱给在下吃碗饭;手头紧的,不要紧,认定我家是真功夫,拍拍手掌,捧捧场,在下已经心满意足。好,精彩的还在后头,下面请大家欣赏——小女表演飞铊。”说着打响三下锣,他身侧一个也穿黑胶绸衣裳的年轻女子即跨前一步,拱手环揖。
飞铊?十八般武艺中最费工夫练的是软器械,怎么没有听说有飞铊这种功夫?周阿春再看那女子:一双杏眼炯炯有神,脸庞黑里透红,腰束红布带,显出苗条婀娜身姿,脚穿红布鞋,头上那条乌黑且粗的长辫发梢处扎一红方帕。她这身装束英姿飒爽,使人眼前一亮,精神为之一振,感觉英气逼人。
那女子说声“献丑了”,旋即弓步扬手,“嗖”地甩出一个系红绳的铁飞铊。那飞铊如同秤砣一般重量大小,可到了那女子手上被舞弄得变化多端,出神入化,时而如龙蛇飞舞似流星迅疾,时而急风骤雨遮天蔽日,时而行云流水悠然潇洒,观众看得眼花缭乱,张开了嘴巴忘了合,不时发出“哗哗”惊叹。
周阿春暗暗夸赞:好身手!绝技啊!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个女子比我年纪还小,——了不得。
这时,场上女子使出一个招式,定住。那中年汉子手拿一顶洋人的旧毡帽上场,说:“各位看官,注意我手上的番鬼头,——小女在十步外用飞铊打番鬼。”他话未说完,现场观众哄然大笑。
“对、对!打番鬼!”
中年汉示意女子,说声:“阿凤,来呀!”那女子即轻盈飞身,在空中翻转一个跟斗,顺势甩出飞铊,喊声:“中!”中年汉手上毡帽应声击中飞落。
观众爆发喝彩声:“好嘢!”纷纷掏出铜钱抛到场上地面。
中年汉笑呵呵,拱着手,说:“多谢各位捧场,承惠了。”
这时候,一个满络腮胡子的清军肥胖军官,手执牙签一边咧嘴剔牙,一边大模大样拨开人墙,“闪开!闪开!”他闯进场内,瞪起眼竖起眉似凶神像恶煞,指着中年汉,说:“哪来的江湖佬?来这混吃,也不先来问问我总爷多。”
周阿春小声问旁人:“这个肥冬瓜军官是谁,这样恶死霸道?”有识得的人低声答他:“他是管汉军一个汛地的鞑子把总,叫多图,那些兵都叫他总爷多。”
场上,中年汉连忙打躬作揖,说:“这位总爷,在下失敬,请多见谅。”多图左手叉腰,右手将牙签一掷,喝道:“岂有此理,你一句请多见谅,我总爷多就见谅?哪有这般便宜?”
中年汉又是不停使劲打躬作揖:“敢问总爷,你要在下……”
“交地摊费!你今日所得全部充公作兵饷,接济前线。”说着,多图伸出手板,手指还不停晃动示意着。
中年汉听闻一怔。那女子双手叉腰,气愤地说:“哼,我们不交!”
“不交?你敢说不交?”多图有点气急败坏。
中年汉连忙说:“总爷,在下的小女年少无知,有眼不识泰山,刚才言语顶撞,多有冒犯,请总爷包涵。”
多图打量女子,暗想:这妞长得标致,肤色黑了点,是朵黑牡丹,不如想办法搞进兵营,嘻嘻……看那汉子是怕事的贱民。于是他转而满脸堆笑,向中年汉说:“这时势,走江湖混饭吃不容易啊。也好,不交地摊费也行……”
“多谢总爷,多谢总爷。”中年汉连忙打躬作揖。
多图笑眯眯摆摆手,说:“我话还没说完。这样吧,我汛地正缺民夫杂工,你们正好补这个缺,怎么样?”
中年汉闻言怔住,“总爷,你的意思是我父女到你兵营做杂工?”。
“正是。这样一来嘛,我兵营需要;二来嘛,你们父女再不用走江湖卖艺那样辛苦,可以过安稳一些的生活,还有饷呢。特别是你的女儿,再不用抛头露脸,风吹日晒了嘛。”多图说得摇头晃脑,就像一个竖立地上的冬瓜在摇晃。
女子见多图打量自己时便知他有歹意,这会儿听了这话,鼻腔哼了一声,说:“多谢总爷的关照。我们走惯江湖,不习惯过安稳生活。请总爷另请高明吧。”说完,把大辫子一甩,转身收拾行李器械。
多图瞪眼,刹时变脸,说:“总爷介绍美差给你们,是看得起你们,你们居然推三推四?”中年汉连忙说:“总爷,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是……”
多图说:“哼,敬酒不饮,饮罚酒,不识抬举!今天惹上我,你们别想走得了。”遂走到场边,对放置的行李、器械一阵乱踢乱掷。
那女子见状怒从心头起,瞪圆双眼,说:“你!欺人太甚!我要……”“凤女,不要这样!忍着点,官军我们惹不起。”中年汉按捺住女子。
多图笑嘻嘻:“哎哟,黑牡丹越恼火越好看。想玩两招?更好,我俩亲近亲近。”
那女子更加火了,说:“打就打!我怕你?”说着,退后半步,前腿半弓脚尖点地,摆出鹏举姿势准备应招。
这正是:江湖烈性女,不畏军把总。
究竟这江湖女子与清军把总较量胜负如何,留待下章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