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花闺女,到结婚,到生子,凤凰被迫变了。
跟过去的生活的艰难困苦比起来,新的生活给凤凰最大的感受就是失去了自由,并且比以往疲劳百倍。但是孩子也的确成为她最大的心灵寄托之所。当婚后的生活变成了柴米油盐,变成了无休止的做饭洗碗吃饭带孩子,给孩子处理屎尿,做衣服,调节两个孩子争夺玩具,解决家里可能出现的任何事时,她觉得累了。这还不说伴随小文小武长大破坏力也越来越强带来的令人崩溃的大事小情。
有那么一次,大儿子小文从窗台上取一个东西,眼看着搁在上面的剪刀要落到孩子头上,她一个箭步冲上去夺开剪刀,回身正发现小武在水桶边上玩水,整个人要掉到桶里去,她放下小文又去抓小武,一脚把地上的板凳绊倒了,板凳磕到了旁边支着的架子,刚揉好的面直接滚到了方才扫好的垃圾上,她只顾去救小武,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那面团、案板、又蹭倒了茶壶,那一瞬间仿佛一切都要崩塌了,凤凰看着这个场景,使她整个人产生一种强烈的崩溃感,她抱着小武蹲在了地上,一个人哭了起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的小文,跑过来,凑近了母亲,于是娘儿仨就这么抱着,哭了好一阵子,她才又抹了眼泪……她唉声叹气地说要是会分身就好了。
生养和照看两个孩子,可以说达到了她体力的极限,这要比伺候父亲累很多。更重要的是景泰由于懒惰和一种后文我们将要说到的奇特心理,对两个孩子可以说不管不顾。只是偶尔会逗逗兄弟俩,要是有人拉屎撒尿到裤子上,他就把他们扔给凤凰。凤凰对这一点尤其不满意,感受到强烈的失去自由的她,只希望景泰可以分担她一点压力,但是景泰除了挑水,没米面的时候从供销社捎带回来两袋子白面之外,他在其他事情上几乎不插手,只有极其高兴的时候,可能偶尔做一顿饭。于是凤凰就埋怨他不应该光做甩手掌柜,应该多陪陪孩子。
她照看两个孩子要操的心实在太多。尤其是她每次落到具体的事件中的事情,那种希望景泰即刻来帮忙的心就特别的迫切。实际上只要景泰能陪孩子们玩一会儿,她就会产生一种从庸常的高压生活中解放出来的感觉,这是她对自由的本能的向往的表现。可是这孩子真要是被景泰带走,她又强烈地不放心。这种事情不是没有,有一次景泰和景恒抱着两个孩子出门,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痛痛快快放心去玩一会儿,可是真到了那个时候,她一整天都在替这孩子操心,于是最终也没有出门。
二十五六岁的她,在自由和为孩子受困之间纠结了,这两厢的诱惑都是那么实在,可是在她心中无法调和这种矛盾,她被这生活裹挟了,失去了自由的选择权力,她只能被动地接受所有的一切,因而就产生了一种弱者心态,总是等待救援,等待别人的支持才能感到心中好过。她的内心苦难不免会露在日常的言谈之中,李继石就安慰她说给她找个伺候的,可这句空话喊了多年,李继石也没有找来一个人帮她。而且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几年以后,李继石却痛快地给他的三儿媳找了保姆。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
85年左右是生育潮,同村有很多同年生的娃娃,妇女们抱着孩子总喜欢扎堆,这一扎堆就横生很多枝节。凤凰抱着孩子出去逛游,就总有人谈新买的的确良衣服,灯芯绒布料。她自己可以对付,可是孩子她不愿意比别人差,于是就开始问景泰要钱。景泰过惯了由父亲照料日常的日子,把凤凰的合理索取当成了一种压力和负担。于是每次总是把话支开,让凤凰问李老爷子要钱。
李老爷子起初总会答应这些小事儿,可是几次以后,他也烦了。那会儿他害了气喘病,吃药看病也花不少钱,开支渐长,收入渐少,所以后来无论凤凰怎么要,他都不能直接给了,只是偶尔的时候,给一点钱。凤凰见自己失了脸面,便差遣自己的孩子去要,李老爷子知道这是唆使,当然更不会给。可是吃穿用度没钱不行,于是凤凰急了,就问景泰你站拦柜这么些年,赚的钱都哪儿去了?景泰指着屋里的一针一线,桌椅板凳,粮油米面,说这哪样不是我花钱买的。她无话可说,就要指使他应该直接去问老爷子要钱花,景泰自然拉不下来这个脸儿来,所以也没去。
她一肚子苦水没处倒。这么些年一头都扎在孩子身上,没有朋友,丈夫又是这么一个脾性,公公也越来越烦她,孤苦无依的心情便更加强烈了。于是抓着同村的三姑六婆就聊自己的家长里短。这里的人一听这些事儿,觉得奇了。站拦柜这是多好的活计,多少人想去而去不成,这是肥差啊,要是你们家过得差,那就没有人过得好了。这两下一开导,凤凰明白了,景泰糟蹋钱了。
其实苦日子并不是没过过,之前我们都知道,她从8岁开始伺候她的老父亲,什么苦头没有吃过,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一个人适应了一种较好的生活后,就再回不到从前了。而且苦闷愁肠没法自我调节,于是她终于发现,这世上身体的困苦跟内心的困苦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她一旦从别人那儿知道景泰不应该只有这么多收入的时候,她就直接跟景泰摊牌了。可是因为她都是道听途说,在业务上的争执,景泰都解释的头头是道把她糊弄过去了。于是老羞成怒的她终于为这事儿跟景泰打了一架。李继石也就是从这一架开始,才发现原来自己一手提拔的儿子实在不是一个精明的人。
景泰生性善良,但是性格之中的软弱,在父亲的强力个性下更加被激发了,由于他处处觉得头顶有一个人压着,所以也就时时觉得没有存在感,他似乎急需要什么东西来证明自己,让人觉得他有用。很多心态健康的人在面对这样的心理困境的时候,往往是奋发图强。可是我们见过很多那样的人,他们吃里扒外,然而这种胳膊肘往外拐并非是他恨家里人,这里面有一丝有意思的心态我们值得多说几句。
他要展示他的存在,就要计算他行为的成本。在家里他付出10元,这对于日常用度来说是杯水车薪,而且由于家庭生活中隐藏的义务和责任抵消了这10元的贡献所能带来的成就感,于是这件事情就变得不值当了。所以他宁愿把这10元分成五份儿给别人,因为他只要出2元,其他人就感恩戴德,人家感谢他做的全部贡献,他就觉得有价值,心理满足。由于他沉溺于这种存在感游戏,所以他在供销社赊账给不该赊账的人,借钱给不该借的人,唯独在给家里赚钱这件事儿上舍不得了,因为他内心可能觉察不到,但是事实上就是一到家里用钱的时候,他就不高兴,而一到帮助别人的时候,他就能想到办法。
你要说他不爱家,那不见得,他也爱,吃穿用度也并不少。你要说他不爱媳妇,在那个年代爱情本就稀缺,能搭伙过日子也算不错。你要说他不爱孩子,可是两个孩子在他心中也确实是宝,人们说起他两个孩子来的时候,他也高兴得不得了。
可是他的爱太虚无。他一辈子可能都没有学会如何爱一个人,爱一个家。他对施舍给人财物有不正常的心理需求,并且他总是帮别人,因此他也不允许人质疑他,说他不会爱人,因为在他的他认为正确无比的逻辑里,他能这么帮助别人,就是一个有爱的人。而且对外人而言,谁又相信一个乐于助人的人对家里人是这样子的态度呢?
李继石见自己的儿子,竟是这样的吃里扒外,心中喟叹,这家迟早要毁在儿子这种性格手上。可是他气喘病发作得更加频繁了,身体渐老,也不能自己赚钱来延长儿子的幸福。所以,渐渐地他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老三的身上。原本他并不同意三儿子和儿媳的婚事,可是等到这三儿媳嫁过来以后,他觉得这才是他李家的希望。这三儿媳妇儿强势,攻击性强,又有好胜心,这像他。
凤凰经过这一顿闹腾,才知道自己的丈夫,竟是这样的窝囊废。于是从前她那种为他人考虑,迁就别人的心,一下子没有了。有时,她甚至会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厌恶。她不能理解一个男人这种奇特的金钱观。于是从心理上,她与公公结盟了。之前她说话做事,还会考虑到照顾男人的面子,到后来,她简直是丝毫不给他面子了。
需要买东西的时候,她不是单独提了,而是非得在李继石在场的时候,要买一袋面,她也不直说了,就当着一家人的面儿阴阳怪调:人是必须得吃饭的,别人家有粮,那是别人家的事儿……李继石因为也讨厌景泰的做派,所以一旦听出来儿媳的话,他就替她把话都说了。
景泰在这中间做了受气包,他觉得老婆不给他面子,而且在弟弟弟媳的跟前,这是活受罪,丢脸面。于是对于妻子的这种讨厌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景泰更加愤怒了。两人一旦有了罅隙,这裂痕就很难弥补。
可是凤凰又不打算就此决裂,所以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多少会有一些后悔的情绪,这股情绪也变成一种困扰她日常生活的一股力量。尤其是当她在一大家子人之中公然不给丈夫台面而惹得弟弟和弟媳看笑话的时候,她又被激怒了。此时,她又产生一种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你们管得着吗?几次三番以后,终于她忍不住了。在一次难堪的午饭中,妯娌之间终于爆发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武斗。
李老爷子拦都拦不住,扔了一句“你们打吧”就走了。兄弟两个拦了一下,见拦不开也走了。两个女人尤其是凤凰,见旁边没有了围观的人,登时就泄了气,可是这三儿媳可不是为了闹腾,也不是表演给人看,等凤凰泄了气,她瞅准了时机,把凤凰打了一顿。
凤凰早泄了气,蹲在地上嗷嗷哭。她竟把吵架的初衷给忘记了。思来想去,又去找景泰回来做主,说你老婆被人打了,你不管管?景泰觉得这事儿是你挑起来的,凭什么要我给你擦屁股,所以就说这不是一件值得闹腾的大事儿。愤怒的凤凰又一次没有控制住,对景泰一顿拳打脚踢。可她毕竟是个女人,被景泰一把就推到了。本来就烦躁的景泰被妻子这么一闹,也是气急败坏,他指着地上的女人,也不管不顾两个吓傻的孩子,就大声骂道:老婆没有了还可以再娶,弟弟要绝交可不能再生。
这次吵架以凤凰沉默了一周结束了,她心中的苦闷比以前更多,急需要找个人来彻底发泄一下。结果邻居的一次争吵,让她找到了救命稻草。
景泰的邻居住了一家人,女主人是个驼背,男主人是个婚丧嫁娶乐队吹唢呐的,有个上小学的女儿。在李继石家这次吵架以后不久,他们家也因为家庭琐事吵得不可开交。驼背女主人嫌弃男主人不着家,于是就把男人臭骂了一顿。天底下的妇人的怨气都差不多,但是在凤凰听来,这是找到了知音。
于是从此以后,她一有什么不顺,就去邻居家找驼背女人闲聊。可是李继石恰恰与这家人不对付,所以在凤凰去过他们家几次以后,李继石非常严肃地告诫凤凰说,家丑不能外扬。凤凰在与这家人交谈中,夸大了她的苦难,这些诉苦,最终决定了她第二段婚姻的去向,当然这是后话。
既然邻居家也不让去,可是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于是她不得不决定自己来消化这一切。她想像过去那样强起来,就像曾经独立照顾自己瘫痪的父亲。可是这时候她才发现,她再不是从前的她了。在李家的这几年,公公的强势使得她产生了习惯依赖,她甚至觉得无法一旦要独立承担一些东西时,她就担心自己做得不能使公公满意。其实这些考虑在我们外人来看,这是多么多余。可是心病之所以是心病,就是因为他们内心之中的强迫性的心理重复已经无法用意识主导了。
她只要独立做事,就不能不想到强悍的李继石。想到李继石,她就觉得她不能做到像他那样发号施令,既然无法做到那样,那自己做事儿就是个笑话,她不想让人看笑话,所以这件事儿就不如继续依赖人,依赖李继石也可以,依赖景泰也行,依赖两个孩子也成。总之,她想自我消化生活的艰难,已经是完全做不到了。她唯一想做的就是歇一歇,盲目地等待,等待一片光明,或者等待亮起红灯。她那因为逃离旧的生活的庆幸,终于隆了阴影。
而景泰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如果说比过去稍微好那么一点,也实在不值得多说。他把这种转变也当成是施舍。先把责任放弃,又捡起来,这就想宣告责任并没有天然的承担者,母亲看到这样,就更觉得家里要完了,她过早地看到了家庭的衰败。当然,这一天来得比预料中的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