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砸在景泰头上以后,另一支盘子砸在了旁边的景恒身上,气氛一下就不对了。景恒“噌”一下站起来要发作,可正在这时候,东西往地上一掉,4岁的小武“嗷”的一嗓子就哭了。凤凰情急之下冲6岁的小文喊了一句:带上你弟弟出去。彼时的小文虽然也被吓了一跳,可是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见父母吵架,他已经见惯不惯。这些大人们之间的争执,他不关心,反正他正在贪玩的年纪,只要屋里让住人,回家有饭吃,你们爱打就打。他本来觉得这一家子人窝在一块争来争去就烦,早就想离开,于是听了母亲的话,就要拉弟弟的手出门。可是这四岁的小武却不走,他拉着母亲的衣襟带着哭腔说:妈妈被人欺负了,我不走。
刚才还气急败坏的凤凰,看到还没有桌子高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她俯身抱了抱这孩子,把他搂得紧紧的,生怕他跑掉。她一生中能撑过那么多委屈、难过,甚至心灵上的痛苦,都得益于她与小武深厚的感情,当然我们并不能说她对小文的爱就少,只是小文冷漠的天性使她无法获得情感上的即时回报。这点细微的差别她起先分不出来,可是等到离婚谈到两个孩子归属问题的时候,她于这种不舍而又必舍的境况中,觉察到了一些东西,这是她中年以后强烈的奉献精神和补偿心理的来源——因为她想给这两个孩子同样多的爱。
李继石见此情景,环视了一周,然后说:都消停会儿,我说两句,我一辈子积累的家业不是为了让你们兄弟妯娌不和,我算计一生,可没成想人算不如天算,站栏柜的让老婆到处要钱,去当兵的浪费了几年的时间,最小的孩子荒废学业,沉溺女色。没一个让我省心。
说这话的时候,景泰正从地上捡东西,他一言不发,但抽烟时磴烟灰把桌子磕得“嘣嘣”响。景恒自我牺牲调解不成,又莫名被凤凰的东西砸中,听了父亲的批评,他恶狠狠一会儿瞅瞅小文、小武,一会儿又斜看一眼凤凰。景嵩低头不说话,旁边的翠萍斜躺在椅子里,两只手搭在后脑勺上看着斜上方,一字不露地听着。凤凰蹲在地上用大拇指抹干小武的眼泪。小文贴在墙边看着爷爷,心不在焉。
老爷子顿了顿,又说:你们这兄弟关系跟我们这一辈是没法比了。当年你们的爷爷要分山上的果园,三个儿子都让,我两个哥哥互相让,我也让,你爷爷最后没办法把果园强塞给我了。这叫什么?这叫兄弟情深。这果园到我手里,是咱们村结果子最多的园子,为什么?当别人都在睡大觉,我跟你妈就一担粪一担粪,往山上背,这土地认人,你给它施肥,它能不结果子?可是很多人受不了这份苦。我一辈子劳苦,想多积攒一点家业,为的就是希望你们不要像我们这样劳累一生,满身的病。到今天我身体不支,是干不动了。要是身体再好点,我就再盖它几串院子。一家人住一起就图个人丁兴旺,没人气那也叫家?可是今天,我看这家要败,因为你们没有一个人能撑得住李家的门面。
他说得太激动,一阵猛咳,景恒慌忙给倒水递了过去。他在那儿缓了一阵儿,屋子里人人都感觉这种安静十分别扭。
景泰脸拉得老长,烟也不抽了,低头看桌子不说话;景恒给父亲倒了水以后,坐回去眼眶湿了;景嵩凑近到翠萍窃窃私语的两句;凤凰直接坐在了地上,她把小武拥在怀中,眼睛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事儿。小文觉得有点烦,但是他不敢出去。爷爷这些话,虽然并不如他平时说话干脆硬气,可是这些话里自然有一股让人不敢乱动的威力。他蹲在墙根用眼睛扫每一个人,只等待这场无聊的家庭集会尽快散场。
李老爷子正要继续开口,翠萍突然站起来要走。老二景恒立刻发话问询:你干什么去?翠萍理都不理就说要上个茅房小便去。景恒刚才因为父亲的一番话,说得有了愧疚心,此刻见老三媳妇儿出门也不打个招呼,他从开会开始到现在,先是被嫂子砸了,又被父亲说中痛处,心中本就不快,此刻翠萍自己不尊重老人撞枪口,于是他把所有的怨气换成了一声克制的低吼:我爸话没说完,今天谁也不能先走。
翠萍根本不管不顾,说着就要往门边走。景恒当过兵,身形矫健,没等翠萍到门口,他已经一个箭步走到了前面,反手打开门把门外的锁拿了下来,在里面把家门锁上了,钥匙一拔,看都没有看这女人就坐回去了。
翠萍开始嚷嚷了,说人有三急,这我能控制?你马上给我开门,这儿有爸爸在,你说了不算。李老爷子刚说完这家要败,就看到了这一幕,一口气上不来,又咳嗽了半天。这次的咳嗽比刚才还要厉害,景泰过去给父亲锤了一会儿背。景嵩想从二哥手里拿钥匙过来,景恒怒目而视说,管好你家那口子。方才老三两口子窃窃私语,其实是想去西窑看看熟睡的孩子,可是等到老二景恒一质问,那种气氛之下,她几乎下意识就撒谎,说出去小便。所以此刻,老三才说,二哥,她得回去看看孩子,睡了两个小时了,怕醒了掉下来。
人一旦较起劲来,这事儿就没完没了。景恒听了景嵩的辩解,丝毫不退让。说孩子你们用红裤带拴着,醒了也掉不下来,不用去看,都坐回去,听老爷子把话说完。今天说不完,事儿定不下来,都不能走。小文小武这儿没你们什么事儿,你俩可以出去玩儿。小文巴不得呢,听二叔说完,就跑去门边。凤凰怀里的小武则嫩声嫩气地说:二叔,我不尿尿。景恒说不尿尿也出去。小武又说:我不走,我哥哥也不走。
这空当儿,景恒要给小文开门。李老爷子突然制止了他:孙子们也都在,让他们早点瞧瞧这些事儿也好。老三你家媳妇有什么事儿,过会儿说。没准儿等一会儿我想说的话都说不完,我看我也活不长了,所以今天事儿解决不了,谁都不能走。
这番话从一个强硬了一辈子的老人嘴里说出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可是这翠萍实在不识相,她说愤愤地说:别说看孩子,我就是出去尿尿,这也是人之常情,你们不放我走就是不对。你儿子才叫没大没小,我这上茅房能轮得到她来管?再说了,分房子有什么难分的?老大就住在这老院子里怎么就不行?你们这一家人这点事儿都处理不好,还大家庭,狗屁的大家庭。
景恒没等她继续骂人,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站起来反手就给了一个大耳光子。一边儿大声说:本来没什么事儿,就你他妈事儿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给你住窑洞就不错了,你还在那儿嚷嚷?我嫂子惹你了?你是什么东西?
景嵩看老婆被打,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冲上来推搡。愤怒的景恒一把推开弟弟,说:看看你娶的这老婆,太他妈人渣了。坏了一家子的安宁!老爷子为你们把心都操碎了,可你们干的什么事儿?你给我坐回去。
挨了打的翠萍看自己男人也占不了便宜,就往门口走,“咣咣”地砸门。她因为生气,也不说去看孩子,就偏偏说自己要上厕所,说你们李家欺负人,儿媳妇儿想上厕所都不让,一家子不是东西。本来景恒就不高兴,给这么一激将,更不管不顾了。他指着撒泼的翠萍说,我还就不是东西了,你不是想上厕所吗?老子偏不让你出去,我看你咋办。而且我告诉你们,还有大嫂,今儿老爷子要做决定,你们也别废话,谁要是废话,惹老爷子生气,我光棍一条,先给你们杀了,我再去自首。
李老爷子坐视这场闹剧的进行,也不表态。他是无心再表态了,自从妯娌不和,他身体不佳以来,心气儿已大不如前,他看着二儿子这番暴躁的姿态,心里也是失望多于喜欢。
翠萍踹了几脚门以后,没人给开,指着景恒破口大骂,声音尖利,把小文和小武两个孩子都吓到了,这时小文才跑到妈妈身边,三个人抱成一团。她说,我尿尿也不让出去,这还让人活不活了?我来了受了你们家多少气?你们对得起我吗?不是不让我出去吗?你们不嫌丢人,那我就尿在裤子里。
景嵩知道媳妇儿脾气,一把把她拽回去,想往椅子上摁,她死死撑着不坐,等了一会儿坐下以后,景嵩才发现她两条腿的裤子已经湿了,就在刚才她自己尿湿了自己的裤子。
这吵架的当儿有个来串门的好事的家伙,听到屋里有人吵架以后,把邻居家打麻将的人都喊过来围观了。屋子里吵吵的时候,有人在院子里打口哨。这翠萍坐在那里,斜着脑袋看着墙角,一副大义凛然。屋子里又陷入了安静。
李老爷子这才又说话:都闹够了?好。我们继续说。今儿个把大家招呼在一起,是想分这房子,按着计划,我把老二送出去,老三、老大住一起,这多好。可是现在房子没法多盖,均分是不可能,所以老二刚才的办法我是同意的。外面的新房,独眼的老二住,老二你多担待一点。东边的老大住,西边的老三住。我自己看护这老院子,不用你们管。但是今后我这积蓄也不给你们一分了。老二我最对不住的就是你,没给你攒钱娶媳妇,可是我也做了我该做的,让你出去当兵,你回家了。这也怨不得我。
景恒听到这儿已经不能自已,他说爸爸房子我不要了,我照顾你,就在这里面。你没人照顾怎么行啊?李老爷子说,你们挨个儿给我送点饭进来,也没啥问题。你也别多说了,就这么定下来,一周以后就搬家。尤其是你,你就独眼窑,东西也少,先搬出去做个表率,暖暖房。这番话说得很威严,景恒不敢多言语了。他吧嗒吧嗒掉了几滴眼泪,就什么都不说了。
本以为事儿到此就结束了。闷葫芦景泰突然说了一句话:我住老院子,爸爸你出去住吧,有老二老三在身边有个照应也好,我们把你独自放在里面,让人笑话。这句话把已经消停的凤凰又唤醒了,她不等老爷子表态,就冲景泰喊:你是不是傻啊!老爷子都下了死命令,你接这话头干啥?这都定下来了,你又多说啥?
老爷子瞅都没瞅景泰,拿了茶杯,从景恒手里拿了钥匙开门就离开了。紧接着这一大家子人都陆续出来,凤凰把孩子放下,跟在最后,一边走,一边骂景泰。开会时几乎不怎么说话的景泰,到了院子里看到院墙和墙根都有人在围观,一下子突然像变了一个人,转身冲着凤凰说,这家我说不搬就不搬,外面的房子我也不要,就住在这院子里,不走了。
有人可能觉得奇怪,这老子定下来的事儿,儿子为什么不执行?而且这事儿明显对他是好事儿。殊不知正常人都是这么理解,可是对于景泰来说,维护兄弟的体面,不让人看了笑话才是第一等大事,在他的心中,虽然觉得翠萍咄咄逼人,但是也不能说她的计划没有道理,他以为自己不出去,老二老三就可以和睦,父亲还可以有人照顾,而他能做到这一切,不需要太多的努力,只要维持现状就可以了。在他的心里,达成这个目的,竟然只要和过去保持一样,就可以了,为什么不做呢?表面看他是牺牲者,其实他是个自私的人。因为这样做别人会觉得他有牺牲精神,可是他却注意不到,他这个决定要让他的妻子跟着延续过去的日子。她的生活已经过苦闷了,拥有一个新的房子,这多少可以有所慰藉,可是现在他为了他的那些一文不值的名声,为了他的懒惰,为了这种不劳而获的状态,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要拒绝这种安排。他甚至想到要搬家都觉得麻烦。所以这种选择对于他自己的感受来说,是一举三得了。
凤凰听了他说不搬家,本来压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她管不了那么多,上来就挠景泰的脸,一边挠,一边骂。
这边翠萍是不想和老大一起住一串院子,所以听到景泰和老婆的对话后,冲着围观的人说,还算有人识大体。凤凰本来就生气,听到她冷嘲热讽,于是就反唇相讥就说那么大的人了,尿了裤子,真不要脸。
这句话可正中翠萍下怀。她在屋里尿了裤子,就打算出来表演一番的。一来是为了出被景恒辱骂的恶气,二来她心中有些更加恶毒的想法,促使她想闹一点大的动静出来。反正这件事儿就算是传出去,那也是李家的人逼的,我翠萍可不怕丢脸。于是她把计划好的戏码都使出来了。她冲着凤凰喊:你要脸,你要脸你三番五次跟公公要钱,你是景泰的老婆还是公公的老婆?你们家有要脸的人吗?有要脸的人能把我关在屋子里不让我出来,我这么一大人能让你们逼得尿裤子。她一边骂,一边挺着下身给围观的人看她那画着地图的裤子。那样子真是丑极了。
这事儿到了这一步,连景嵩也忍不了了,他上去一把拉着媳妇就往屋里拽,路过凤凰的时候,翠萍踹了她一脚。这一下可乱了套了。凤凰扑上来就和翠萍厮打了起来,她本来就恨这女人,出手就用了劲儿,可是她天性之中的善良并没有泯灭,所以下手是狠,可是还是软了一下,于是被翠萍反过来,猛抓了几下,脖子上留下几道痕。快要出门的景恒看妯娌打了起来,喊景泰来拉架,兄弟俩过来拉架的空档,这翠萍把景恒也挠了。老羞成怒的景恒抽手又是一个耳光,景嵩放开媳妇的手,兄弟俩厮打了起来。院子里小文、小武在一旁哭得很厉害,院墙上的人们看得起劲,有几个人跳了下来,假模假式地要拉架,但都是围在旁边不出手。
就在这空档,老三屋子里的小贝醒了,这一嗓子把翠萍喊得一激灵,她爬起来抡着胳膊冲到自己房间里看孩子去了,两兄弟打架的当儿,李老爷子在西厢房的门口,眼一黑倒了下去。景泰从旁边看到,飞奔过去,才没让父亲摔倒。院墙上有人喊,别打了,你爸爸都晕过去了。这才停下手来。
三兄弟把老爷子围住,老爷子闭着眼睛谁也不看,缓了好一阵儿才站起来。他回到家,把几个兄弟挡在门外,把门一摔,所有人都不敢进去。
翠萍抱着孩子哄来哄去,大白天把窗帘拉上了。凤凰处理了她的伤口,一言不发,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散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