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晖景跪在地上,南练萧威严地坐在上面,冷冷地看着她。姜令光未进殿时内侍一声通报,南练萧抬头往门外看,姜令光一身素白的衣衫,飘逸而进,唯有面庞红扑扑的,不施脂粉而自然明艳动人。“叩见主上。”姜令光蹲身施礼,南练萧道声免礼。姜令光于是柔声问道:“夜深了,不管吴美人犯了什么过错,主上也该歇息了。”
南练萧见了姜令光,面色就渐渐柔和了,道:“没什么。朕嘱咐过她,只在清芷殿待着,不要随便走动,不想她今天却去显阳殿了。”姜令光不解南练萧话中之意,不明白他是因为吴晖景怀孕而恼怒,还是因为吴晖景怀孕的事被姜令光发现而恼怒。
“吴美人去显阳殿也是为了给太子贺喜,此心可嘉。主上为什么要怪罪她呢?如果是这个,那么,妾斗胆,请主上不要怪罪吴美人了。”姜令光说着又恭敬一拜。南练萧看了眼姜令光,示意左右退下,大殿里只剩下三人。南练萧因用寻常口气问道:“你不请自来,想必是知道缘由的吧?”姜令光见南练萧面色上并不十分难看,就壮着胆子问道:“主上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南练萧露出笑容,竟欣然道:“朕早就知道了。”
原来,当日南练萧晋封兰陵王,入宫理政,便下令将南明贤后宫妃嫔放归故家。谁知一些刚毅之臣因潘妃妖艳,迷惑君王,潘氏干政,祸国殃民而将其缢杀。南练萧素来不喜欢将亡国之败归咎于无辜女子,虽对潘妃有些不忍,却也无奈。恰在此时,内侍秘密奏报,吴美人有孕在身。这是南明贤的遗腹子,也是唯一的子嗣,若是被群臣知晓,只怕母子性命难留。南练萧因恻隐之心,这才将吴晖景留在后宫,将来孩子出世,纵然朝臣有疑,也不敢为此轻议帝王家事。
听罢南练萧的解释,姜令光不仅愁云顿消,更又多了几分爱慕敬仰,含泪笑了——南练萧此举比当年从安陆侯南景业手中解救谢流徽更令人钦佩。南练萧看破姜令光的心思,因道:“你是不是吃醋了?以为我一早就……”姜令光一时忘却了什么规矩礼仪,忙捂住了南练萧的嘴,娇嗔道:“是令光小心眼了,错怪了主上,主上不要和令光计较了。”南练萧笑着拉住了姜令光的手,道:“没什么,有点酸味倒更添情趣。我知道,你也就是吃醋而已,不会心生妒意的。”
姜令光含羞低头,南练萧因唤进众人,嘱咐道:“今日之事,不可多言。好生照料吴美人,若是有外人问起,便按我当初嘱咐的应对。”说罢,南练萧与姜令光携手出殿。吴晖景这才松了口气,一下瘫倒在地上。
行走在殿宇间的石板路上,露水打湿了南练萧同姜令光的裙裾。南练萧牵着姜令光的手,怀着歉意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实情,只是宫中人多口杂。如今你知道了也好,就帮着我多多照看他母子。”姜令光听南练萧忽然口称我字,顿觉亲切温馨,更少了几分顾忌,便问道:“主上真的想好了?要将那孩子养做己子吗?若是个女儿还好,可要是个儿子……主上,不害怕吗?”
南练萧停住脚步,仰望星空,长长一叹:“不过是个未出世的孩子,人事一概不知,何等无辜啊!当日若不是小舅被西昏候余孽所害,我也不会下狠心杀了巴陵王等高宗子嗣。他们不过都是些年幼孩童,如今想来时时不安。就算是个男孩儿,毕竟也是南家骨肉,只要自幼养在我的身边,悉心教导,那不就同亲子一般?再者,我们也已经有了维摩,他现在是太子,是我江山大业的继承人,还怕什么呢?”
姜令光喜不自禁,道:“是啊,我们已经有维摩。如果主上不放心,将来吴美人的孩子出生了,我亲自来教养,一定像待维摩那样待他,还有正德。”南练萧看姜令光的眼神越发柔和,抚摸着她的脸道:“维摩才刚刚会走路,你就迫不及待得又想当娘了?”姜令光心头一暖,想及南练萧说的话,脸上更热了,不由贴紧在南练萧的胸膛上。南练萧搂着姜令光,又长叹道:“进来朝务繁忙,冷落你了,你不要介怀。”姜令光轻柔地道声令光明白。南练萧忽又笑问:“你怎么不问问朝廷都有什么事?就这么信我?”姜令光还是埋着头,任凭南练萧搂着她走:“夫妻之间,若是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岂不是太叫人心寒了?”
南练萧站住了,姜令光也停住,南练萧看着她,道:“你可真是个直心肠的人,这么多年了,依旧如此。”姜令光正色道:“这是令光当初答应主上的,不该本心。”南练萧微笑着道:“吴美人的孩子生下来,就让她自己抚养吧。天下有哪个母亲愿意将自己的儿子让出去呢?当初过继正德,胡氏就极为伤心,我也有些不忍。这几日我正在想,我们有了维摩,五弟也去了,不如让正德重归五弟名下,让他母子团聚,也好继承五弟子嗣,更免得朝臣为了他和维摩的长幼嫡庶之分而争执不休。”
姜令光抬起头,道:“这样也好。只是,少了正德,主上的儿子就只有维摩一个了。”南练萧搂紧了姜令光,道:“有你在,我还怕没有儿子?你一定会给朕生一堆儿子!”姜令光羞得满面通红,靠着南练萧肩头,迎着清凉的晚风,闭上了眼睛。南练萧一旁喃喃念道:“令光,再等一等。今天,我们的儿子当了太子,再等等,我一定给你一个名分。”姜令光已经陶醉沉迷,也喃喃地道:“令光都听主上的。”
“礼,母以子贵。皇储所生,不容无敬。今皇太子圣瑞在躬,储礼夙备,子贵之道,抑有旧章。”天元元年八月,依然是秋高气爽的天气,草木开始凋零。姜令光许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秋天了,只是,辟邪城中的秋,并不是一片肃杀,空气中处处都是祥瑞和光。宫墙外,不远处的北山上烟云袅绕,从依旧青葱的松柏上升到天空中;宫墙内,玄瓦丹墀,映衬着洁白如玉的雕栏,静穆庄严。
姜令光穿着淡青色的蚕丝礼服,头上挽着太平七钿蔽髻,髻上是金玉玳瑁,足上是尘香履,一步一步地登上了高台。高台上,南练萧站在那里,身着冕服,上衣皂色,下裳绛色,绣着日月星辰十二章纹。腰间大带,素色朱里,宽有四寸。头戴介帻通天冠,上覆冕綖,前垂四寸,后垂三寸,缀白玉珠十二旈,其长齐肩,珫珥玉瑱,革带颁剑。
那两个冲着姜令光温和地笑,姜令光也温和地笑着看他。礼官还在一旁高声宣读着奏章颂词:“及六公三夫人虽与贵嫔同列,并应以敬皇太子之礼敬贵嫔。贵嫔载诞元良,克固大业,礼同储君,实惟旧典。况母仪春宫,义绝常算。且储妃作配,率由盛则;以妇逾姑,弥乖从序。”
贵嫔,姜令光终于有了属于她的封号了,名为三夫人之首,却位在三夫人上,是南兰陵六宫第一人,叫天下女子最羡慕的女人。显阳殿的四周都种上了青青的兰草,此时正散着幽幽的兰香,沁人心脾。
百官朝贺,口称千岁。“姜贵嫔。”姜令光在心中默念这个封号,想着从此以后,这个名称要伴随着她,直到年华老去,生命衰竭。她忽然又想,那个在溪水边放声大笑的姜令光早已远去,她的人生大约到此就算是一种结束了。
然而,结束亦是开始。从今天起,姜令光也不再是姜令光,而是姜贵嫔,她的心虽在,却从此要掩藏。
至于南练萧的心,至此也终于安下。他得到了天下,给了他最爱的女人应有的名分地位;他有了自己的嫡亲子嗣,太子南德施有着一双明澈透亮的眼眸,正在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南练萧立于台城之上,远山近湖,都在眼底。江山依旧,而天下,终于都是他的了。
不知何时,延昌殿中吹过一阵清风,殿中帷帐轻纱纷纷飘起,南练萧随着那风站了起来,往窗外的天空山川望去,有些出神。“太子殿下,慢点跑啊!”殿外传来宫娥的呼唤声,南练萧忙扭头看外面,维摩从殿门边探出小脑袋来,甜甜地喊了声:“父亲。”姜令光从后走来,抱起了维摩,南练萧看着他们母子,露出笑颜。从姜令光怀中抱过维摩,孩子用他明亮的眼睛看着南练萧。这一瞬间,南练萧恍若隔世,他摸了摸维摩的头,拉起姜令光,又一同往外走去。
殿外的天地,一直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