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终于落尽了芳华,人间进入了寒冬的肃杀,而南练萧留下的兰草坚守着最后的青绿。姜令光和他同在雍州的天空下,彼此思念,却不能相见。
新野失陷,樊城百姓纷纷惶恐。城墙内外悬起的白色的招魂幡,在呼号的阴风中上下翻飞,布匹几乎要被撕裂,发出可怕的吼声。姜仲迁呆呆地坐在火盆前,嘴里时不时地叨念:“新野没啦,南阳也要没啦。”姜令光心头揪得紧紧的,自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如此接近充满死亡气息的征战。“原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些词句读来虽简单,真要做到却很难。”姜令光不由心生怨愤,“那些饱读诗书,自恃治国安邦的文臣武将,那些朝廷官员,竟然比地缝中的蝼蚁还惜命!”但是,再害怕也不能退缩,姜令光不禁站出门外,仰头往邓城方向看去。对她而言,相信南练萧似乎是最有效的安慰了。
一时有人敲门,姜仲道匆匆走了进来,拜道:“二哥,嫂嫂,府衙公忙,实在是不得空。”“不得空就不必来了,我们都知道的。”姜仲迁扶起姜仲道,正要问些战事,姜仲道却先从袖中掏出几粒银疙瘩来:“二哥,这是些银疙瘩,等到了襄阳,比朝廷发的铁五铢好使。我还得先回衙,你们收拾了东西趁早走吧。先随便找个地方落脚,等我去了,自然找你们。”姜仲迁禁不住眼中含泪,却惊道:“三弟,你这是何意?”姜仲道叹道:“崔老将军不愿出兵救援,新野才丢了的。可现在崔老将军才是主帅,南将军担心邓城也会有危险,早已嘱咐人往襄阳打点安置难民事宜,我在府衙得了消息,就赶来告知你们了。”
姜令光听见南练萧的名字,又是激动又是担忧,忙问道:“南将军也要撤到襄阳吗?”姜仲道忙道:“不不不,南将军还在邓城军营。”说着便又叹息,“我前一阵子才知道,南将军在邓城也是受制于人的,可听说那天他原打算冒着违抗军命的死罪去就新野,如今新野丢了,只怕南将军比谁都难过,定要死战的。他只是担忧百姓不能保全,故而才安排了后路。”姜令光听此虽有些欣慰,可更多的却是酸痛,眼中朦胧。
车氏也顾不得替姜仲道倒茶端水,直问道:“三叔,你也要走吗?”姜仲道满是忧愁无奈:“我一时还走不了,除非樊城也保不住了,才能走。我已经叫家里几个小子去通知其他亲眷了,你们还是提前走的好。樊城若是保不住,也免得一家遭难;若是樊城保住了,再回来不迟。”姜仲迁却挺直了腰背,道:“既然樊城还在,哪有先逃的道理。我听说新野的百姓们为了守城,都没有逃命,我们岂能就这么走了呢?”姜仲道本想再劝,可又无话可劝,姜令光悄悄擦了泪,婉言安慰道:“三叔,您别为我们担心。我们都是樊城的子民,定不会弃城先逃的。”姜仲道微微叹息,道:“也好。二哥,嫂嫂,你们多多保重。我还要回府衙,就不能再来了。”姜仲迁点头,携着车氏、姜令光将姜仲道送至门口,兄弟二人一个目送,一个回首,挥手作别。
邓城大营南练萧的营帐内,刘傅张裴四人坐等南练萧去见崔君山回来。刘阳山还在愤愤不已,时不时地拿茶盅敲着案几。傅宪法早已头痛不已,劝道:“刘军主,别咬牙切齿了。事已至此,先想想怎么守住邓城吧。”刘阳山重重磕了一下茶盅,道:“对策?对策就是上阵杀敌!新野丢了,那就去宛城!宛城要丢了,南阳大郡就没了!先前就是咱们晚了一步,要是咱们早点去援救,新野也不至于丢啊!”裴庆之痛道:“阳山兄说的在理,只是……哎,官场权斗历来杀人不见血,比沙场拼死残酷得多。这几年我跟着三郎君,可算是经了不少事。”说着一叹,刘阳山、傅宪法等都跟着叹气。
“裴校尉,营外有个信使,说是南将军的家将,给南将军送信来的。”门外小军忽然来报,裴庆之有些纳罕,却忙召信使来见。等信使进了营帐,裴庆之抬头细看,不觉噗嗤笑了。“好你个夭儿,竟然这么就进了军营。要是被人发现,你这颗脑袋可就保不住了!”夭儿取下浅白的鹿绒皮弁,歪着脑袋笑道:“我要是没有十成的把握,也不会进来啊!你们说我这样,哪点不像个当兵的了?”裴庆之等细看夭儿,虽然体格比不上男儿魁梧,却很有架势,比一般文弱书生倒更有几分兵将的模样了。刘阳山呵呵哈哈地笑着:“夭儿不愧跟了南将军这么多年,习武弄剑,胆大如虎,将来只怕要做女将军呢!”夭儿哼了一声,撇嘴道:“我才不稀罕什么女将军呢!兰陵朝的风俗,向来只拿女子当玩物,什么时候会信我们女人也能上阵杀敌?我呀,也就是遇到我家三郎君了!”
玩笑一阵,张稷先问道:“夭儿,南将军不是让你在襄阳盯着曹虎吗?你怎么跑邓城来了?”夭儿嫣然笑道:“曹虎那个胆小鬼,哪敢违背三郎君的意思。我待了两日,看他倒还老实。再者,还有襄阳太守这些人呢,他们都很尽心,我便抽空回了趟辟邪城。”“什么?你回辟邪城了?”裴庆之瞪大了双眼,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夭儿斜着眼睛,上下扫视着裴庆之,不明白其为何大惊小怪,道:“对啊!我回去见了沈使君,如今有信给三郎君呢。”话音刚落,南练萧掀起帐帘进来了。
南练萧按剑笑道:“亏得帐外是我亲信卫兵,否则你小丫头的脑袋定然不保。”夭儿也不蹲身施礼,竟拱手拜道:“有三郎君在,我不信有人能杀我。”南练萧正色道:“军令如山:女子不得擅入军营。你违反军令,我怎么保你?”夭儿从怀中取出信,不无得意:“我为三郎君立了功,将功折罪吧。”南练萧有些意外,接信看是沈修文的字迹,因问道:“你回辟邪城了?”夭儿点点头:“是。那日收到裴庆之的信,抱怨崔老将军不肯援救新野。我知道三郎君不能违抗老将军的意思,可若是到了危急关头,只怕还按捺不住。夭儿担心那时崔老将军会给三郎君扣上个违抗军命的罪名,所以回辟邪城找沈使君商量对策。”听完此言,南练萧舒心长叹,喜在眉梢,夸道:“你若是个男儿,必不输于裴庆之。”夭儿一昂头,撅嘴辩道:“我本来就不输他吗!”裴庆之含笑看着夭儿,连连作揖:“我是不敢和夭儿比的!甘拜下风!五体投地!”
南练萧拆信观看,众人不觉都围上前去,只见南练萧面上欣然,几日来的踌躇苦闷都散去了。南练萧又赞道:“好个丫头,此功不小!”刘阳山急忙问道:“沈使君说了什么?”“修文兄已在主上面前晓明利害,主上亦知雍州之危,准了修文兄的奏本,嘱咐我危急之时不必顾及崔将军之命,以大局为重!”南练萧回答时掩饰不住兴奋,刘阳山等听了俱都欣喜不已,直夸夭儿有功。南练萧又舒了口气,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抛去了重重压力,道:“方才我劝崔将军出师南阳,老将军依旧不纳。如今有修文兄在朝中斡旋,我就便宜多了。”刘阳山道:“没错!沈使君如今是五兵尚书,有他在主上面前说话,南将军就不怕了。我这就点兵去,明日一早便援兵宛城。”南练萧按住了刘阳山,郑重嘱咐道:“发兵是自然的,但我不能不顾崔老将军的颜面。”于是转向傅宪法和张稷,道,“朝廷想必有不日就有公文到来,届时再去调兵也就无碍了。”
天色清清,雾色濛濛,邓城大营点兵之声此起彼伏。崔君山那里因收到了朝廷旨意,不好阻拦南练萧发兵,却下令其麾下两万援兵不得擅自调动。南练萧便命张稷、傅宪法在各自帐下调出三千精兵,由刘阳山一队为先锋,援救宛城。
炭盆中火焰腾腾,煤炭噼啪作响,越显得庄严静谧。南练萧端坐帐中,但等点齐兵马,便号令出征,却被一连串的报信声搅得心神不安,不祥之感升上心头。裴庆之火急火燎地冲进帐来,报道:“南阳太守因粮草耗尽,不忍百姓受戮,献城纳降了!”南练萧猛然起身,脑中嗡嗡作响,眼前闪过白光,复又跌坐下来。
帐外传来刘阳山的呼喊之声:“将士们,随我冲去南阳,上阵杀敌!”裴庆之心中慌乱,急忙唤道:“三郎君!”南练萧如春雷惊蛰,一步腾起,越过桌案,几乎飞身走出营帐,冲着已经翻身上马举枪吆喝的刘阳山喝道:“休得鲁莽!来人,将刘阳山拖下马来,压在帐中!”众人虽知南练萧是个有决断的人,却未见他这样震怒,都面面相觑。刘阳山恼急中扯着嗓子喊道:“整个南阳都丢啦!南将军,我们难道要做缩头乌龟吗!”南练萧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喝道:“裴庆之,将刘阳山拉下马来!”裴庆之一个箭步,腾身而起,抱住了刘阳山一同摔下马来,旁边的卫士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将刘阳山按住。南练萧面色如铁,令傅宪法等兵马回营待命,径直往崔君山帐中去了。
南阳全郡失陷,拓跋元宏在主城大摆酒宴,犒劳三军,更发布政令,要赡养留在城内的兰陵孤老,那些主动归顺的官员都授予官爵,那些阵前投效的百姓都封为义士。当权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欺哄手段本不值一提,可如此攻心之术却如同一支劲头强大的箭,长驱直入地射穿了兰陵王朝在雍州设下的层层防线,恨不得直射进兰陵王朝的心脏辟邪城。而此时贸然领兵对阵檀石军只是以卵击石,一切只能如崔君山所设想的,守住邓城。可南练萧担心的是,以崔君山的谋略,邓城都要守不住了。
山河破碎之间已是新春三月,春风却迟迟没有吹进樊城,天空一直挂着阴云,终日是连绵的冰雨。人们都藏在屋子里瑟瑟发抖,体寒心亦寒。姜令光捧着重新栽种在土盆中的兰草,惹起心中对南练萧的无限思念——自从那夜分别,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得想南练萧,恨不能即刻见到他。她想知道他在做什么,为了保住邓城樊城,为了保住雍州,他是不是要身穿铠甲,跨马上阵,与敌人刀剑相拼?他会不会死?要是真的保不住雍州,南练萧又有何面目对天下百姓?莫非他只有死战这一条路吗?
想到死战,姜令光忽然生出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害怕的想法:她不知为何有些不愿意南练萧能保住雍州,或者说是,她不愿意南练萧立下盖世功勋,成为天下人敬仰的英雄。如果是那样,南练萧的荣耀会更盛,而他与姜令光的距离会更远。他会回到辟邪城接受主上的封赏,封妻荫子,他的妻子是那个高贵的大彭氏国的公主谢流徽,而姜令光呢,只有眼前的这一株兰草。这么想着,姜令光忍不住用十指狠狠地挠了挠前额,为自己的私心感到羞愧。姜令光怎么舍得南练萧死,怎么舍得南练萧吃败仗,怎么舍得看他功业不成,壮志难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