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经历风俗迥异的规矩外,她的确不能理解这样的家庭观念,摸摸不时胎动的腹部,愈加担心将来的孩子变得没有良好家教。你不能数落一个女人在此刻的敏感甚至神经质,因为她是准妈妈,无法想象夏天婆婆一只光脚半蹲在椅子上吃饭的姿势,也无法想象饭吃到一半站在客厅看电视的散漫……婉忆拼命摇头像拨浪鼓一样,她企图自己的大脑能像电脑一样可以一键刷新,但零星飘出的只有点点头皮屑而已,对着镜子,光影下居然闪出点点白发——她于是像无聊的小猫在阳光下找到自己尾巴的乐趣一样,开始一根根拔出白色的发丝,有些居然一半白,还有些是焦黄色,越来越有劲的游戏,一根根白发仿佛儿时外婆收获的一种麻,这种植物经过收割洗刷分离抽丝变成她怀中一根根细细的麻线,婉忆将白发小心摆好放在黑色打底裤上。一根、两根、三根……居然有八九根,她将发丝归拢好,打了个结摆在掌心仔细欣赏——哪一根是对柏城的不满?哪一根又是对公婆的失望?哪一根是对阿奶的不舍?哪一根又是对阿妈和阿哥的眷恋?数着数着泪水串串滚落——
柏城发来短信说是已经到虹桥机场,婉忆好好洗把脸,决定下厨给他做点心——翻来翻去,前两天阿奶送的小馄饨还有,那是她的最爱。于是剥着小葱,烧开水,再放点虾皮,活色生香的欣喜。柏城开门进屋的时候,看到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冲妻子伸个大拇指就狼吞虎咽起来。
婆婆独自在阳台用那台老掉牙的半自动洗衣机哐铛哐当地脱水中,这是买房的时候前房东留下的宝贵资产,如今放着婉忆陪嫁的全自动洗衣机落灰她照旧用这台衣服稍微不平就雷声大作的洗衣机。婉忆说过一次被人婉拒了,也只好作罢跟着用这古董,因为阳台上同时摆不下两台洗衣机。这会儿婆婆对着洗衣机盖锤锤打打总算折腾工作中,于是拿过柏城擦皮鞋的抹布,就着洗衣机里剩下的清水中揉搓,一股鞋油味蔓延开来。柏城走上前夺过抹布:“妈——这个不要放洗衣机洗啦,会污染的。”
婆婆不解:“这剩下清衣服的水都浪费了,怎么就污染了?”
柏城把抹布丢一边,跟她解释:“皮鞋油有毒的,你闻闻气味呀,洗衣机有时候还要洗睡衣,不干净!”
“都跟谁学的一身臭毛病?”婆婆唯恐婉忆没听见,继续唠叨:“要干净,要干净的——我洗了拖把都不愿意拖地板,你自己看看楼上地板上的灰?”
婉忆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也走到阳台:“妈——我知道您辛苦了,每天洗拖把,但是您也怀孕生过小孩吧,医生说孕妇不能弯腰拖地板的。”
婆婆没理睬,拿过抹布继续洗,完了又拿它过去擦冰箱,柏城也僵住了,老妈执迷不悟,老婆双眼盯着自己,干脆扒拉完馄饨,一屁股做沙发上看起球赛来。
婆婆依旧叫唤起来:“我看你呀是被你奶奶惯出一身毛病,现在嫁到我们家,就要按照我们的规矩走!”
婉忆气急败坏,夺过柏城手上遥控器狠狠摔到地板上,电池跟着散落滚出。
柏城虽然觉得老妈有点异样的过分,在这个家从来都是老爸冲她发脾气,还从来没见过她这幅样子。纵然这样,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快步跟着婉忆上楼。
“哎呀,老婆,你慢点慢点!”他心疼胎儿受影响。
“杜柏城,我总算看清你父母的嘴脸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嘴脸?”
“我回趟娘家,他们教育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事不要管;我回来迟点按门铃,人家大字报都贴上门了警告的口气要带钥匙;什么叫娘家的事不用管,听这话你给我娘家多少好处啦?那他们店里有事,我们凭什么给钱呀,一下子10W,他们以为我们钞票天上掉下来的呀?”婉忆气得发抖。
柏城叉着腰,皱眉听着。
“我问你,你每次去我家,是不是一进门阿奶和阿爸就关心你父母身体,你再看看你父母?我告诉你,回娘家跟他们打招呼是客气,不要拿客气当福气,我的人身自由谁也控制不了。”
“哎呀哎呀——他们大概是担心你大肚子跑来跑去影响胎儿,知道吧?”
“呵呵,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但说话的弦外之音我还是听得懂的,杜柏城我们搬出去吧,我受不了了。”婉忆双手捂住脸,哭出声来。
“哪有那么容易呢?出去租房这边房贷还着,那边另贴租金,这里房子还空着……”
“还好意思提房贷!!!我是掏钱还受气,我自己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就算了,不能忍受孩子一出生就在这种环境成长。”
“这种环境怎么了?我不是我爸妈带大的吗?”
“你是不是一直还自我感觉良好啊?多余的话我不说了。”婉忆因气恼挂着泪的面孔湿答答粘着几缕长发,柏城上去替他擦干。
“老婆,不要多想了,好不好?”
“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呢?当初的确我同意住一起,但也说明以后要分开的,现在看看,你自己看看——”婉忆立在窗口指着楼下阳台外挂满的碎布片——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柏城摇摇头。
“我跟你妈好说,孩子用尿不湿吧,就算用尿布也要纯棉的,缝缝好。她理都不带理的,这是什么态度?你放心让她带小孩吗?我宁愿自己辛苦,从零学起。”
柏城跟着手势望过去,一条条黑色深蓝的碎布条在阳台上迎风招展,布条边的线头大把大把像流苏一样在风中扬眉吐气着。他摘下眼睛,捏捏鼻子摇摇头,长叹一口气。下楼要找老妈劝解。
“你下来正好,去把那堆小孩衣服拿来,我洗洗——从来没见过,怀孕了就要像祖宗一样供着啊?那我们那时候有人生几个怎么过日子?”
柏城听话扛着两只布袋下来——这些是嘉怡文芳和一些同事送的小毛头衣裳。
老妈一手抓过一只袋走进卫生间,朝面盆吐了一口,哗啦啦打开水龙头冲冲,又用那块擦过皮鞋擦过冰箱的抹布四围擦擦,钦下封堵、将袋子里衣服呼啦啦倒进来浸泡着。柏城也实在看不下去了,拿起一只不锈钢脸盆抢救似地捞回小衣裳:“妈——你别洗了,回头让婉忆自己洗吧,她休假在家也没事。”他不敢说出心头真话,怕老妈伤心。
老妈拍拍儿子手,感觉得了救兵又好像儿子脑袋清醒了知道站在自己这边,满脸欣慰放缓口气:“柏城哪!我看你喲不能总由着她,什么事都做不了,还嫌弃这个嫌弃那个!”柏城脑海闪过婉忆准备满桌菜肴,但也只是闪过,他依旧沉默地听着——因为在他看来孝顺孝顺,顺着老人很重要。
老妈说着起劲了,干脆拉起儿子坐在沙发上:“你呀,也得学着点你爸,拿出男人的魄力,你看你爸说一我说二吗?你再看看她!一生气就摆脸色,你还上前哄她,说得难听哪次不是热脸贴她冷屁股。”
“哎呀——妈——”柏城站起来是想阻止老妈继续喋喋不休。
“你别嫌我啰嗦,你再这样下去,就跟那些上海男人一样——下厨房烧菜做饭成天跟女的似的。”
柏城不晓得说什么好,一手插进口袋上楼了。
从此,楼下改了面孔,楼上也换了策略。楼下接受了这个大肚皮不再做晚饭的行动,楼上也顺着嘉怡和文芳的建议——常常祷告!祷告小两口能在宝贝出世之前能拥有自己的小窝,用她们的话就是——界限很重要!是啊,搬出去不代表老死不相往来,赡养的义务是不容推脱的。关键的时候界限能保护入侵者和被入侵者双方。没有一个人愿意扭着自己脖子迁就别人一辈子,这是奴才;也没有一个人能扭住别人脖子迁就自己一辈子,那是暴君;这世上,没有人愿意当奴才,也没有人能被容忍当暴君。
文芳自从夫家变故自己又流产后,安心和光哲单独住进虹口的公寓,每周轮流看两头父母,偶尔带带鹏鹏,康复后跟家人商量如愿去了次伦敦总校,回来时发给婉忆第一条短信是——生命的故事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看待!
人心终究是奇怪的,没有了那个爱的确据,表面再平静心也是凉的。进而集中一次爆发,就像海底火山一样,消损许多能量。婉忆每天自己准备早中饭,安静的一天里她可以看看书读读经,只是不再回娘家,肚皮越来越大沉甸甸地不想来回折腾。只是依旧看不惯夫家那种吃完饭满桌狼藉的样子、也说不通柏城多少次将脏袜子丢在地板上不放回梳洗间、喝粥时胡里哗啦的配音、喝汤时满桌武侠剧一样的筷子跟着调羹碰撞……
家里异常安静,安静得近乎剑拔弩张,柏城新项目常常加班,小夫妻每天说不了几句话,婉忆心头空荡荡的寂寞,纵然这样也只能记在日记里:
“寂寞是我说一起吃西餐牛排吧,你说回头让我妈买牛肉,于是日复一日的青椒牛肉丝;
寂寞是他兴冲冲淘来一件红魔队球衫,我第一反应是一句诗“红是相思绿是愁”,除此以外一片空白;
寂寞是我说将来我们的孩子要活得够自由,你说买房一定要选最好的学区还要跟你一样从小学奥数;
寂寞是我说天气好一起公园烧烤吧,你说碳烤硫磺超标;我说来快炸鸡,你皱眉说那是垃圾;我说来两个蛋筒,你摇头说不吃;我孕期反胃自己炒酸豆角,你餐后背着我将它倒掉;我说好久没看电影了,你说来哥网上给你下载……知道吗?我容忍了很久,真想回敬你,“滚开!过你TM的黑白人生去!”
也许,对你来说,反之亦然。
那么,我们何苦爱上爱情,嫁给婚姻,却输了幸福???”
婉忆想起那个又去厦门出差的女汉子——文芳,开始了微信网聊——
忆:亲,你相信吗?有时候压死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第三者不是钱财,而是没有摆回原处的碗筷!
芳:咋啦?
忆:出差那段时间对家和老公的概念有变化吗?
芳:还好吧,有什么变化?想回家。还是在家里舒服。
忆:我想独自旅游或出差,有时候觉得彼此真心不在一个频道,以至于有被捆绑的感觉,可惜现在身体不允许。
芳:哈哈,我们家也是火星人对地球人呢。昨晚还鬼吵了一顿。
忆:我的问题是都懒得吵架。
芳:所以我们才会觉得刘若英的《不朽》那么共鸣吧!
忆:老实说吧我现在真心难过。
芳:只要我们不是傻傻地过日子,都会这样吧。我也是这样,我们家吵架,他从来不哄我不睬我。我觉得挺正常的。
忆:怎样沟通呢?独自出游总像鸵鸟把头埋沙里。
芳:你说两个人,哪里会一辈子都那么心心相印?人都在变的呀。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