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四五月,号称人间最美四月天。婉忆自从怀孕一个月后就保胎休假两三个月了,因为部门最近活儿不多,关键是乘地铁来回三个小时也是为了安全。幸好她并不是事业型女强人,嘉怡曾经用心理学九型人格分析看婉忆是典型的“心”中心的人——用感觉、感受过日子,喜欢玩格调过品质生活。
婉忆苦笑着所谓的格调和品质,因为走进厨房摆在她面前的一团狼藉足以让她大喊救命——砧板歪斜着躺在大理石台面上,连同菜刀粘满韭菜碎屑、洗好的小碗艰难地支撑着大碗、盘子则是三三两两沿着煤气灶平铺开来颇有拼出中国地图的气势、菜油酱油瓶盐罐要么盖子身首异处要么完全是光头司令、不锈钢水池边抹布水淋淋地嘀嗒着,……婉忆捂着面孔准备走出去接着又转回来,她挽起袖口一样一样收拾,但心情终归不适宜——不为什么,她是心中心的人,只喜欢干净安静有花有草有咖啡绿茶有书本的地方,GOD!为什么?
半小时后,面对自己收拾得一片赏心悦目的战场,情不自禁哼起歌来,可以带着新生命领受早餐啦,哦,婆婆用砂锅炖好了鲫鱼汤,打开一看——不禁想吐,汤里一大块肉疙瘩,大约是妊娠期对油的敏感,于是放弃喝汤的念头,用番茄和白菜叶清水下面吃,依旧觉得不够酸,于是怀着一个人六根清净的心情走到两站外的菜市场买了包酸豆角,炒好就着米饭好爽口不禁吃了两大碗。
外面是草木繁茂的季节,早晨的燕子翻飞呢喃自窗前而过,林间花红开得差不多,香樟树结出香气四溢的籽粒,偶尔一阵风跟着鸟儿的婉转飘洒下阵阵籽粒。婉忆有种久违的心满意足——哦,是啊,多么熟悉,14岁那年的初夏,她去外公家翻阅小姨的书架,那是阅读过席慕容诗集的夏天,栀子花香月白的夜晚叫人怀念、浓烈的太阳浇灌在树冠教人怀念、山坡上的雏菊叫人怀念连同心头永远的悬崖菊……那时母亲尚在,岁月静好!
好在一阵微风后,传来操场上孩子们快活的嬉闹声,婉忆收回思绪,摸摸微微隆起的肚子——爱的延续,没错!延续的不仅是骨骼血脉基因还有生生不息的灵魂感触,她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自己百年以后就草坪葬吧,这样清风吹过芳香的草坪,甚至翻动的泥土,后辈也能感受到轻松。多么奇怪!生与死是周而复始贯通的,上帝如此奇妙的创造了这个轮回。
梳洗完毕,画个淡妆,翻箱倒柜半天,决定穿上老公的白衬衫,再套件中长款白底爱心图案的薄纱外套,戴上阿奶送的白珍珠耳钉,拿上那本《川端康成文集》,走向附近新开的咖啡屋。
这个季节是多雨的,翠绿的树冠、铺满绿藻和浮萍的水面,也只有在这里看得见——十几年前,这里还曾被称为乡下也就是郊区,江南随处可见的河浜和小桥在市区只能成为地图上可圈可点的路名,这里依旧有些许的残存。岸边三三两两野生的绿色半人高植物,偶尔有白色的水鸟盘旋掠过,也许是熟悉了这种城乡交接的天然景色,变得不怕行人甚至天空即将降落的飞机声也不害怕。婉忆笑着路过,拍了两张照片传到微信,并配上文字——“穿过微雨,白鸥掠堤。此刻我是你的眼,你是母腹中怡然自乐的天使,叫你知道神所赐予的富足不加添任何忧虑,GOD is LOVE。”
这个季节充满了希望。
穿过一处河浜、一座小桥、行道树和两边的苗圃修剪得当、几分钟的路程顺着一处书带草的绿坡拾级几步便是带有英式尖顶的咖啡屋了——店面装修不错,文艺风伴随着客流量不用排队的安静,她翻翻那本书,有放弃的念头,仿佛不应景——乡村艺伎的暧昧淳朴坦率、没落贵族家庭的忘年恋甚至乱伦、小企业主家的琐事,不过作者是用心的,他的高明是如何精细地阐述了日本的景色陶艺人情,很惊奇他如此了解女性,从十几岁的小姑娘到半老徐娘……哦,可惜,他后来剖腹自杀,清晰地记得川端康成在书中说过一句宿命的哲理——“由于失去生命而显得自由了”,多么可怕又深邃的念头。婉忆合上书不再翻阅,她不喜欢深邃到颓废的生命,宁愿活在小清新中。
不想再喝果汁,干脆点了杯抹茶拿铁——点它的原因是因为柏城不在旁边无人监督,就像带川端康成文集一样,自从休假开始,她网购了好多本心仪已久的小说散文,这些都是柏城看不上的,他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于是常常督促婉忆——hey,专业书籍可以看看呀!嗨!你在设计院做翻译也看看图纸图集呀!嗨,MBA考了,可以找找网络公开课看看呀!婉忆心情好的时候觉得对方够上进监督自己,的确要学习学习,有时候是想到阿奶和嘉怡灌输的妻子当顺服丈夫的理论忍受的态度接纳,而更多的时候有种不被理解的难过甚至压抑——自己的另一半是个活在压抑中的人,当他考完结构师终究拿到证书的时候也有几天喊着空虚,即便这样也不会去审视下内心需要不愿翻阅信仰类书籍,不愿看看心理学的文摘,他宁愿选择另一个考试,他是身边名副其实的“考霸”。
婚后,再没有二人世界——比如看电影、比如情人节甚至连生日礼物、比如咖啡屋又比如西餐牛排,never!婉忆有时候真心觉得对方土气,但想起柏城当初自己的定义“有知识没文化”,顿觉他是淳朴坦诚的,因着这个她选择原谅不打扰,也选择怡然自乐。所以明天的午餐她都想好了,独自去西餐厅吃牛排。哈哈一笑,下午时光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过去了。
走出咖啡屋的时候,已经四点。云上太阳探出头,马路上川流不息的私家车、校车、货车、电瓶车,还有黑西服白衬衫装扮的中介站在马路边不停地打电话,原来一切存在都有意义,都是可感激的!
人行道上不时有人拎着菜篮而过——咖啡屋斜对角就有一座菜市场。于是她信步穿过红绿灯,准备四个人的晚餐——多少想减轻婆婆回来做饭的负担,也想给他们惊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拎着一堆材料进入厨房,发现家里居然没有围裙,只好穿那件防辐射服当围裙了。
糖醋排骨、昂刺鱼烧汤、韭菜鱿鱼卷、清炒牛心菜,还有两道凉菜糟卤鸭舌和拌黄瓜丝,当然那道糖醋排骨不免要电话咨询阿奶相关做法。一切准备完毕,已经是傍晚7点钟,看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成果,她心底涌起近乎甜蜜的浪漫。随意打开王若琳,传来翻唱的《亲密爱人》——“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轻松……”慵懒、沙哑中又饱含安宁的歌声传过来,婉忆泡上绿茶,轻雾缭绕中闭上双眼——这就是爱情吧?纵然另一半跟想象中诸多差别,可是总有点滴让自己感动的时刻,爱情就是做好晚饭,听着音乐,忽然期待对方归家的身影。
柏城最先下班回家,婉忆嗲嗲地接过柏城的包:“老公,看我做好饭菜啦!”
柏城一脸惊喜地笑笑,竖起大拇指,并没有给她期许的拥抱,婉忆不顾柏城单腿换鞋的摇晃,扑上去两人来了个大大的拥抱,才算满足。
窗外没有断光,也就意味着公婆还要等下才能回来。结婚后她已经掌握了对方的时间规律——没有准点,只看太阳和光线,他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想起这些婉忆就想起那首描写上古田园生活的《击壤歌》。
大约7:30,婆婆黑着脸拎着几袋小菜进门,身后是骂骂咧咧的公公。
“早晚被你那又懒有笨的娘家人糟蹋光!”他招牌式指着婆婆鼻子。
婉忆上楼进自己房间,因为她实在看不惯男人对待女人用这种方式。柏城闻风下楼来。声音大得楼上自然也听得见。
“你再说!我娘家人怎么了?口口声声我娘家人不好!”婆婆史无前例地不畏强敌。婉忆耸耸肩。
“哐当!”酒瓶被摔倒的声音,不用想那是公公在家的特权。
婉忆捂住双耳无辜地想着桌上的饭菜,因为这会儿肚子饿了,她下意识捂住肚皮,担心这吵闹对孩子胎教不好,于是走进卧室关上房门。
期间听到柏城大声呵斥,那种每人各打五十大板的审判官角色,后来安静了,没人喊她下楼吃饭,她只好自己走下盛好饭菜,也不想喊爸妈吃饭,因为这种家庭争吵已经是n次后的升级版,她觉得无可救药甚至很鄙视,婉忆不能怀着一颗鄙视的心情还嘴上抹蜜地喊人吃饭,更重要的是也许得不到任何回答,自讨没趣。
唉!这样的家庭!不过她依然要感恩,婆婆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否则晚饭就只能尴尬地凉着。
饭桌上,大家终于各就各位。余气未消的老两口,一个喘着气一个黑着脸,还有个柏城依旧沉默不语,婉忆为了打破尴尬气氛,也想安慰安慰二老——
“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商量,你们年纪大了,挣钱是小事,身体最重要!”
抛到冰河上的石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也无人理睬,居然像一阵鞭炮后残存的炸药一样,又噼里啪啦想起来了,尽管威力不如刚才猛烈。
“你呀!败家的祸害!我说过多少次跟他们分开,你就拖后腿!”公公就是那残存的炸药。
“我怎么了?我姐姐三番五次电话,你叫我怎么做?”
……
婉忆着实郁闷,再不说话,低头吃饭,赶紧回房。
她无法忍受这样的家庭,说白了很失望。躺在床上近乎质问柏城:“你们家怎么回事啊?年纪那么大了,三天两头吵,还当着我的面,我真的不能忍受!”
柏城紧锁眉头,一脸无辜又无奈:“哎呀——他们就这样!”
“那总该解决吧?或者改呀!声音再大点,楼下都要拨打110了。”
“我能怎么办?”柏城跟他妈妈一个腔调,有时候这也让婉忆生气,一个大男人,老婆跟你住在父母家,作为协调者,你当然要站出来啦。
“你最好跟你父母说说,我不希望我们的下一代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
柏城不响。
“他们为什么吵呢?就为了生意,我们没有给他们压力,而且我们也会养老的,他们哪里来的那些压力非要吵架呀?”
“还不是店里亲戚,我妈那边的。合伙开店后就一直吵个不停,对方年纪轻偷懒不做事,不做决定,不跑业务,比如说进货,我爸做了决定吧,卖得好不说,卖得不好都出来说他。”
“那就分开呀!吵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分开哪有那么容易,当时合伙就是因为资金不足,现在分开得付给那边一笔钱呀,现在刚开始保本,滇缅租金每年十几万,哪里有钱呢?”
婉忆不做声。
“我看这样吧!要不我们借点给他们?”
“多少?”
“十来万吧。”
婉忆有点肉痛,她本来还想攒够钱两人出去买个小房自由生活呢。
“什么时候能收益呀?我们还有买房计划呢。”
“哎呀,等他们回笼了,肯定会还的啦。”
沉默几分钟。
“好吧——”
柏城感激地拍拍妻子肩膀:“谢谢老婆!”
女人总是这样,一下子那种肉痛感没了,天下女人都好哄,可是为什么男人那么笨呢?婉忆鼓鼓腮帮躺下睡觉。
第二天,柏城休假在家,一方面他考虑取钱给爸妈,另一方面产检今天内容比较特殊有惊喜啦——多普勒四维照片还要做糖筛空腹抽n管血,婉忆要求他休假陪同看看胎儿第一面。
早餐他们跟父母提出愿意资助店内钞票叫合伙人分开,他们并没有说明什么时候还钱,婉忆也不在乎了,其实从答应借钱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存了最坏的打算,反正给老公的爸妈也不是旁人,要么怎么办呢?婆婆倒是面带喜色,但也只是说:“哦,你们有啊?”怎么听都像说为什么没早点拿出来的意思。
婆婆招呼婉忆吃饭:“忆忆——我煮了水煮蛋,还有肉丝面,快吃吧。”
“哦,我今天不能吃早餐,要抽血。”
“哎哟哟——是不是要抽好多血的呀?我听对面店老板娘也说她媳妇抽过,跟你说哦,不要去了,医院专门赚钱,那些血他们都免费拿去卖钱的。”
婉忆哭笑不得,只能解释:“这是常规检查,要做糖筛就是糖尿病筛查。”
婆婆不说话,自顾自呼啦啦地喝着粥。婉忆是看不惯他们总是吃两样饭,老人喝稀粥,连包子也不买,之前自己倒买过,人家不领情说不爱吃,然后儿子媳妇一年360天肉丝面,既不符合营养规律,关键这种家风不好,有种吃独食的罪过感——这在婉忆儿时,父母就教导的,不可以独特吃某样东西,除非生日或生病。
无论怎样,这都是让年轻夫妇激动的时刻——今天拍照胎儿非常配合,清晰可辨,连产检护士看到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眉毛都出来啦?年轻护士争论那一定是阴影没那么快的,多可爱呀!弯曲的脐带居然被他/她衔在嘴里,他/她在玩脐带!
晚饭前,婉忆开心甚至迫不及待想与孩子爷爷奶奶分享惊喜,公公眯着老花眼看了看:“能分辨出性别吗?”
婉忆小失望:“看不出,事实上男女都一样,都是惊喜!”
婆婆在厨房摘菜问:“现在就能拍照片啦?技术是发达哦。”
婉忆拿过递给婆婆,她放下青菜两手身上蹭蹭:“哎哟,我眼睛看不清!多少钱啊?”
重重的失望——这是什么家庭????
没想到饭桌上,婆婆依旧不依不挠:“你经常去体检,不要钱哪?”她咪咪笑着问。
婉忆莫名其妙,这次她不打算敷衍过去,放下筷子:“不是体检!是正常产检,当然要钱啊,不过生完后会走生育保险,再说城市里这是最起码的孕期检查,当然啦,也有许多自费项目,比如,生完小孩后去月子中心坐月子一个月两三万,或者请个专业月嫂来家里大概每月一万块,我有朋友就请的月嫂呀。”
婆婆稍微停顿会,大约没听懂婉忆的言外之意,也或者是装傻:“我们乡下人什么都不懂,城市人懂得多。”
“是啊,月嫂都是经过专门培训的,好的月嫂也要提前半年预定的。”